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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卷     王豹處於淇

  王豹處於淇而河西善謳,綿駒處於高唐而齊右善歌。

  世上何人是賞音,高山流水伯牙琴。春花秋魄年年淚,灑遍江頭作雨霖。

  話說從來音樂之道,最易感人。人若心中無事,歡欣快樂,聽了那金石絲竹匏土革木之聲,自然手舞足蹈,解慍消愁,邀親會友,擊節流連。若心中有甚麼憂思悲苦,感慨牢騷,聽了之時便覺憂慼悲楚。無論征夫游女、烈士忠臣,個個盡然,人人如是,不為誕妄。總之有句說話:「人非草木,誰能無情。」一有了這點情的時節,不消說江山難間隔,金鐵也消磨,縱到了流離顛沛之處,凡有甚事,皆為情之所使不知其然爾然,何況平常居止,樂得其所,決沒有不入耳淒涼、愁腸百結的。正是:

  列唱哀匏悲皓月,還聆清徵蹙煙然。

  卻說大唐代宗皇帝之時,最苦羌胡騷擾邊關之地,常聞鐵騎之聲。這代宗宵旰憂惶,屢欲出師遣將退虜拒敵,只為眼底不得其人。邊報如星飛電急,一日三至,代宗大恐,急召廷臣會議戰守之策,一者可免社稷崩移,二者可免人民塗炭。其時有一個宰臣姓元名載,為人雖則貪佞,倒有威名,廷臣之中也有趨附他的,也有忌刻他的。那趨炎附勢之輩巴不得日日保佑,夜夜焚香,要他永在朝中,當權治政,才可安身。這些假做好人要沽聲博獎的,那一個肯容他,把高爵將來受用,恨不得一拳打死了,或是向皇帝面前搬些是非,逐之遠去,方得快活。所以,一聞代宗的旨意,合口將元載舉薦平胡,這叫做陽為尊崇,陰折其命;又叫做女無美惡,入宮見妒;士無賢不肖,入朝見嫉。那元載是個乖人,聽了眾廷臣所奏,已知諸人要來害我,不覺怒盈於面,既而暗中一想,想道:「不好,我若因眾人之言恁般艴然,必受這些人的誹謗,兼且有失向日聲名,道我畏虜怯退,或者聖上少不得我,不放我去也未見得。」想未畢,代宗降下玉音,即著元載出塞提兵,刻期退虜。元載到此無可奈何,只得拜承王命,擇日祭旗。出征之時,不必說旌旗縹緲,戈劍如麻。那元載出其不意做了平胡都督大元帥之職,將家務國事撇開,止帶家中一個知音律的婢子名曰朝雲,隨徵羌胡,真個好淒楚也。有詩為證:

  高秋疊鼓遠臨邊,盾畫雙龍挾紫煙。不許燮元翻出塞,鳴沙驄馬聽淒然。

  元載提兵出了玉門,往鬆州駐紮,未曾停息。羌胡之勢,疆逾百萬,即驅戰馬來攻。元載急急令將官猛士四下裡提防要害,城上把守,矢石火炮空向城腳下射的射,打的打。那羌胡絕不畏懼,個個頭遮鐵葉,身穿鐵甲,馬身又是鐵皮包裹,那怕你吹毛利刃飛蝗羽箭,倒圍了十七八層。元載計無所出,心驚膽喪,傳令城中軍民人等牢牢把守,如有怠惰不依號令者登時梟斬,那軍民怎敢不依。一連圍了數十日,城中糧草將盡,勢甚不支。這小婢朝雲頗有吹篪之技,手裡拿了這篪,走到元載面前問道:「老爺連日為軍情勞攘,婢妾見了心甚不安。今日虜勢若何,可曾退些否?」元載道:「外面胡兵圍得鐵桶相似,況今糧草不給,我和你無翅可飛出危城,只怕數日以來,決難保全性命了。」說罷,放聲大哭。朝雲即忙勸住道:「老爺,不可如此亂了軍心,妾聞漢高帝與項羽交戰,用了楚歌計吹散八千子弟。如今據妾的愚見,不若向月吹篪,萬一胡人有知音的,思鄉歸去,解了重圍也未可知。」元載聽了把半天愁放下了少許,便道:「朝雲,你果然有此妙技,何不就為我試一試。」朝雲道:「妾隨老爺萬里長征,生死相共,怎說此話?」元載道:「既如此,我和你同上城去,還是你一個去?」朝雲道:「老爺還宜坐守中軍,待妾去吹篪,管取有捷音奉報。」兩人說罷,只待天晚行事。恰便是:

  漢殿材官三十萬,恰教紅粉去和戎。

  是晚,果然月朗如晝,金鉦刁鬥之聲振耳相聞。那朝雲帶了金冠,穿了繡帶,佩了寶劍,步上城樓,好一似出塞的昭君模樣。那朝雲遙望虜營,燈火照耀,笳吹互答,邊野中好不蕭條,軍卒們好不嚴整,看了無不畏懼倉惶。朝雲全不介懷,把那纖纖十指捧篪而吹,真有林鶯嚦嚦、澗溜泠泠之致,起初虜營之中酣呼暢飲,及至朝雲吹得一聲,那營中的胡兒部從莫不側耳而聽,又吹了三五聲,悠悠揚揚,淒淒切切,只見胡兒們低頭歎息。朝雲一面吹一面想:「我如今可稱做賽楚歌了。」又盡力一吹,正是聲入雲霄,幽淒料峭,那些胡兒都嗚嗚咽咽,說道:「咱與列位俱有家鄉,何苦為了郎主一人撇了各人的妻小。」說罷又哭,哭罷又說,一傳十,十傳百,百傳千萬,一聲吶喊,投戈而散。元載聽得城外人聲喧闐,只道城陷,急命探子打聽。那元載又等不得,急急出了中軍帳,看取動靜,正不知是何緣故,忽見朝雲飄然而來,元載疑為神仙下降,下拜相迎。朝雲攙住元載道:「老爺何故如此,折殺賤婢了。適在城上吹篪,羌胡之眾聞音解圍,幸不辱命矣。」元載聽言如吃了個定心丸兒,方才走起,向朝雲千恩萬謝。次日,捷書飛報朝廷,隨即犒勞官軍,班師回國。後有人編成四句口號道:

  小婢吹篪明月中,羌胡夜遁奏膚功。聖朝天子如相問,麟閣須更燕閣封。

  這羌胡不過是些戎狄之儔,尚且聽了篪音頓歸鄉土,豈非是音之感人,未有中華大國反不知音曉律,遺笑於他的。卻說這篪還是簫管之屬,其聲雖然淒楚,終不如肉音更佳。那肉音如人從喉舌唇吻出的,便是其一叫做謳,其二叫做歌。這謳歌若能到入神至聖之所,原無等級上下。但謳的聲,曲而且折,歌則長言,自有些分別在內,原不可與俚俗細談。如今卻說一個善謳的,也像吹篪之婢,能易人心,能變風俗。你道出於何處?有何情狀?這個人生在春秋時節衛國之中,姓王名豹。生平不治恒業,不齒縉紳,所喜的是青山綠水,所愛的是妍唱清腔,真個有繞樑之聲,遏雲之致。無論城市鄉村,無不聞他善謳之名。但嫌這城市中居址不靜,往來囂繁,與謳唱之道頗覺不稱,每每要遷移在一個幽僻去處。奈無有適意的境界,以此日延一日,竟未遂志。一日,正值初秋天氣,信步閒行已至郊外,偶然到一個僻靜去處。王豹正在趲步,忽聞蕭蕭瑟瑟之聲在耳邊吹過,少頃又變出一樣聲來頗是奇怪得緊。

  乍似龍吟,旋如虎嘯。凝睛處,但見白茫茫雪浪拍空天。側耳時,惟聞響颯颯秋雲隨碧渚。正是野渡無人浮畫艇,果然斷坡有客吟滄波。

  王豹看了半晌,心中好不狐疑,說我生長在衛國,不知衛國地名,可也是個笑話。且住!這所在有這一派大水,又非濮水悠悠,為何那水上又有青春修竹,沐雨披煙,望之無際,約有數十畝來去。王豹走走看看,忽見路旁荒草之內,臥著一個石頭鑿成的屭贔;其形似龜,性好負重,所以他的背上載著一個石碑,碑上苔蘚蒙茸,字畫模糊。王豹道:「好,好。我正要問這地名,幸喜有這石碑在此,不免讀其碑文,便見端的。細細讀之自有分曉,何須問人。」即忙低了頭,注目而視。那碑面刻著淇澳二字,碑陰的文字恰是贊衛國先君武公的功德。王豹看罷,心中甚喜,便道:「我若得在此處安身,不枉為人在世。」卻好淇澳之間有幾間茅屋,屋內走出一個老叟,華髮童顏,手執拄杖,問道:「客官何來?」王豹道:「學生因見這淇澳景致清幽,意欲在此住居,不知老人家可有甚麼餘剩的屋兒,乞借一間,以為容膝之計。」老叟道:「此處雖是愚老的敝廬,然而家室父母實在河西,我不然早已將這所止棄了他去,聞知本國有一個善謳的先生姓王,住在城市之中,恐非其宜,若得此人到此,我老兒情願議讓。」王豹嘻然笑道:「你要見王豹不難,只恐王豹到了這個所在,你又吝惜這幾間室宇,卻是如何?」老叟道:「自古有兩句說話道: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。老朽安敢食言?但不知客官尊姓大名,家居何處?」王豹道:「不瞞老者說,在下就是王豹。」老叟道:「又來取笑。畢竟那善謳的先生,是怎麼樣一個人品?」王豹道:「學生實是其人,因在城中居止不便,特到此覓個清幽境界,以為教人清謳的所在。」那老叟聽言,滿面堆下笑來,便道:「失敬,失敬。既是王先生,即請處此淇澳,吾當從此逝矣。」有詩為證:

  幾載相思一日逢,殷殷傾蓋話深衷。若非妙律驚人耳,安得鷦枝便可容。

  那王豹聽言大喜,也不推辭,微微的謙遜道:「老翁所有為我所得,正是維鵲有巢,維鳩居之,恐沒有這個道理。」老叟道:「又來客氣了。」說罷,竟拂衣而返河西。王豹留之不住,只得就此淇上居處,終日終夜拖聲曳氣播弄喉音,不是臨水徘徊,便向竹間容與,如此快意不止年餘,那謳聲愈覺清揚激楚,有停雲鼓雪之韻了。王豹也自愛其技,朝暮勤工,不敢稍近雜務,惟恐失聲有妨正業。他只獨處於此,不誆那日的讓屋之叟一到河西,再三將王豹揄揚。這河西地方與這淇澳不過一水之隔,倒有十里之遙。那河西的人既有君子,必有小人,這是不消說的。其中住的人聽了老叟之言,個個要習些清謳,可以蕩志抑情,抒懷暢慮。未免有那俗累拘牽,舟楫間阻,其慕王豹的若老若稚,若男若女,就如顛狂心醉一般,只是未得在他門下做個弟子,為此好生惆悵。每每當白晝清宵隔水聽謳,湊著那水聲風響,越覺異常可愛。這河西之人有那一種聰明智慧的耳朵甚尖,記性甚好,日夜聽了王豹謳聲,便學其步驟,數其節奏,按其宮商,漸漸學成囀喉宛宛的謳將出來,與王豹不甚差別。正是:

  學就名謳妙不禁,含宮嚼徵韻沉沉。長天秋水多幽響,孤鶯殘霞蓄惠音。

  細出聲聲霏玉屑,調成字字奪弦琴。何須王豹親傳授,一播重吟動客襟。

  這一個善謳的住在河西,聞名來學者紛紛擾擾,將遍河西之地。這日,天氣清朗,不暖不寒,王豹處於淇上,雖無弟子遠叩其門送些銀錢,餽些禮物,要請教謳中之理。還幸這水國滄茫,林巒雅靜,足以養性忘懷,便作清謳,以供消遣。忽聆隔水也有謳聲,王豹初聽猶道川鳴水湧,不在心上。瞬息間,謳的人十分廣眾,王豹近水一看,只見一群人在隔河樹林中作謳,心知是我謳感河西。口雖不言,恰也恁般歡說,自想道:「我處淇上甚是清雅,雖然沒人執贄來求我,幸得河西一帶,俱是知音之輩,不教而成,其實可喜,此處真是我娛老之地也。」王豹方在得志,不期又有效尤之人了。那齊國也有一人叫做綿駒,他卻與王豹不同。那王豹的教門是一種纖柔之韻,窈窕之詞如吹竽鼓瑟相似。這綿駒性極坦率,專喜長歌。我想這歌名甚多,此日不能盡記,惟有那鐃歌、鞞舞歌、凱歌聲極雄壯,至若那桃葉歌、上聲歌、子夜歌、碧玉歌,三州歌最為淒楚,其他還有懊儂歌、估客歌猶其不同。你道如何?總皆要情傷意折的。除此以外,又有棹歌起於中流一道,夜歌發自彩菱之女,或是倚歌、巴歌、踏歌等聲,偏宜隱逸之士,一為詩腸鼓吹,二為俗耳針砭。所以,綿駒住在高唐地方,聞知衛有王豹善謳,處於淇水河西之人悉歸其化。想我綿駒不弱如王豹,難道他處於淇致使河西也善謳,豈可我在高唐,稍不賣弄聲技也被人笑,只教王豹獨受善謳的名麼?我如今惟有藝歌一術可以動眾。正是:

  頻懷妍唱,散慮逍遙。梁塵任動,雲輦應招。既降王母,亦聚仙舠。嚴節以赴,清哇價高。

  這綿駒又想道:「我雖習歌,萬一人不求教於我,豈不枉然。只因王豹善謳,所以如此,我不若也學了謳倒妙。」忽又道:「拾人唾餘極為可賤。況這歌是我的所長,若去習謳須要有一段氣悶性子,我綿駒怎生耐得?一人自有一人的際遇,何難另顯手段,定要相繼為之。罷,罷,我只是習歌。」那綿駒從此每日在家中長歌,真個是聲同金石,韻致鏗鏘,聽者不忍遽去,也傳了一個善歌之名。我想齊國的富強比衛國更甚,那都會去處,有的是那一班人彈唱蹴鞠,鬥雞走狗。王孫士女,轂擊肩摩,荒荒擾擾,曾沒有一刻清閒,曾沒有一人舍了俗事,耽其清趣。幸得高唐有此綿駒首倡歌曲之門,不期齊右地方一旦從之就如歸市。那綿駒看見齊右的人不拘九流三教、農夫商賈都來執贄相求,傳其歌意。綿駒因開示道:「這歌雖微事,有至理存乎其中,歌之為道,長言累辭。哀者實能代哭,樂者實堪娛顏,怒者可免按劍,喜者可寄餘情。你們既有志向不遠而來,我敢不盡心相答。」齊右之人合口道:「願聞教誨。」綿駒道:「待我歌一聲在前,汝等和一聲在後,不要差訛,不要急疾,最忌的是歌容醜陋,撮唇搖頭,或悲或笑。若無此數件,一學其歌,即踞上乘。」齊右人莫不唯唯聽命。正是:

  驪珠誇一串,委婉及悠然。須信陽春調,從來和者難。

  是時,綿駒獨設一個師位,向南而坐,兩旁都是些學歌之輩。果然綿駒發聲將住,眾人即忙相和,從早至曉,從夜至晚,盤桓摹寫,琢羽鏤商。倘若那些人或有稍稍差錯,綿駒就裝出老白賞的光景,尖酸你幾句,也不管人當得當不得,盡力燥脾,無人敢回一聲。如此態度的是個歌師曲長,不消細說。或者綿駒教得體倦,便自不別眾人,歸房偃息。那些齊右之眾,也不敢退散,必待他有命,才敢移身,如此尊嚴,如此貴重。後來齊右學歌的人,一一理會,各各退散。那綿駒到此,心中也與王豹一樣快活。其時秦國差樂官少師前往魯國聘問而回,從高唐經過,聽得一分人家歌聲嘹亮。這少師勒住了馬,細聽半晌,方才又行,就在近處下了宿店,更了衣服,便喚從人跟隨,再往聽歌之處。從人認得適才歌聲出從此家,即忙進去通報導:「秦國大夫過此,聞得歌聲甚妙,特來相訪。」恰好齊右之人俱已散去,止得綿駒在家,連忙出門迎接。少師進內相見,安了坐位,問了姓名,綿駒便道:「齊地野人敢煩大夫光降,未識何故?」少師道:「適聞妙歌,令人目暢心舒,待來致謝,兼有一言。」綿駒道:「卻是何事?」少師道:「君之歌可稱絕技,惜乎淹於齊地。我秦王最好音樂,所以近日竽瑟盈朝,吾王竟不得意。從來肉音比絲竹更佳,欲借足下同往秦邦,以圖秦主重用,未知可否?」綿駒尋思了一會答道:「不憚千里而去,倘秦王不好,為之奈何?」少師道:「秦王不好,即吾家亦可供子之費。」綿駒又思量了一會,答道:「吾之好歌不過為自己樂志怡情,原不希圖榮貴,怎履秦國之險。若以音律論之,尚有淇水王豹之謳,綿駒之歌未足數也,其實不敢從命。」少師不好勉強,只得作別出門,回店安歇。次早起行,一路巴程早到衛國界內,依舊尋下店家。這少師雖平日聞有王豹之名,但未知住於何處。那日,一聞綿駒說王豹住在淇水,心心念念牢記不忘,只要請他到秦,若得秦王重用,也有薦舉之功。故此一離鞍馬,即問淇水地方。那店家回道:「離此甚遠,須是明早往小路抄去,正往彼處經過。」少師只得權宿一宵,巴到天明,問明了路徑,乘了馬匹,帶了僕人前到淇水。恰好王豹又出外面閒行,看見一人乘馬,數人跟隨,心下好生驚疑道:「此處素無官長往來,今日何繇至此?」正欲退避,只見從人們問道:「敢問長兄,王豹家中卻在何處?」王豹不好隱瞞,只得應道:「只我便是,何勞動問?」少師聽了,即忙下馬近前道:「遠來相訪,幸而有緣。」王豹即引少師到家,問及所來之故。少師將欲請到秦國去的意思一一說知。王豹答道:「小可雖有薄技隨身,不過寄興林臯,娛情山水,且不受人之贄,豈肯遠於秦祿,實難唯命。」少師道:「聞有河西知感而能歌者若千人,不識可得就延否?」王豹道:「先生從此小路而行,必渡此河歸秦,可試問河西之人,或有願去者,亦未可知。」少師只得別了王豹,覓舟渡河早到彼岸,問及土人,原來河西之人,紛紛俱是善謳。少師亦將前後意思說與,眾人都道:「我們雖則善謳,實繇耳聞心會,並未經師,如何便好妄求?且王豹雖未曾傳我謳法,實是我們之師。吾師不往,眾徒焉敢造次,則索要勿來命了。」少師再三詢求,並沒一人應允,只得就道長行而歸秦國,心中歎賞不已道:「謳歌之輩,不過尋常技品,我以祿利誘之,不肯從往,真乃智士也。其河西諸人為王豹之感化,更為難得。」一路傳揚,致使天下盡知此事。那時,天下有七十二國,王豹與綿駒,各處一所,並不出遊顯技。可見人有所長,老天決不將他埋沒。也須知這段妙處,多虧謳歌之力,足以感人心志,啟人善心。若是這王豹與那綿駒身無一長可取,泛泛悠悠,略無恒業,誰肯如父如母尊崇敬重。還有一說,如今日之世,那一處沒有謳歌唱曲的,何故不能變俗移風?如此看來,河西、齊右畢竟還是有志氣的所在,不肯半途而廢。或者今人謳歌不能到家,若到了極善之處,自然感人亦速了。有詩為證:

  至今花下按歌聲,多少縈腸客思生。絳樹有音還剩技,雪兒擅呂總無名。

  何如淇水高唐曲,自許綿駒王豹賡。為問武丘石上侶,可能忘味臥秋更。

  總評:王豹謳、綿駒歌,兩人者幸生當時耳。苟令生於此日,有不目為楊花子弟者,幾希矣。

  又評:近來俗尚,動輒言己善歌,試質歌是何物,料必像矮人觀戲,隨人是非,究竟與自何涉。如此之徒,非獨不為豹駒可哂,且不能免作羌虜。

第三十六卷     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

  節義繇來不苟全,捐生夫婦著青編。鬚眉男子猶遺臭,巾幗佳人亦足傳。

  隅墮城崩天也格,人亡事遠俗相沿。試看相去百年內,善哭其夫兩婦賢。

  卻說民風土俗,政教所關。在上的人,須要躬行倡率,真心教導。凡人都有一段良心,自然感發勸化,各人也自警省一番,大家遷善改過,卻不丕然一變。但看小小鄉村裡面,出了一個好人,一般也勸轉了惡人。若出了一個惡人,誘引了這些良家子弟,為非作歹,他們多習於惡則惡。那裡便思量道:「幽有鬼神,明有國法。」所以孔聖人說:「里仁為美,擇不處仁,焉得智。」風氣漸染,在婦人女子猶甚。在下如今講兩個故事,卻在百年之內。丈夫的名姓依稀皆死於王事,妻子哭屍卻多令城崩。這兩段若合符節的希奇事體,以見風俗使然,與看官們聽著。

  卻說秦始皇三十二年,遣大將蒙恬發兵三十萬北伐匈奴,收河南地築長城。西起臨洮,東至遼東,延袤萬餘里,始皇卻要一時築就。丁夫缺少,出旨一道:「三丁抽一。」其時,有一秀士,姓范名杞良,乃湖南人氏,亦被間報在內,無有推托,只得前去當夫。他是個讀書之人,怎當得千般苦楚,萬種勤勞,未及一月,就死於長城之下。唐史官胡曾有詩歎曰:

  五帝三王致太平,秦王何用苦生靈。詎知禍起蕭牆內,空築防胡萬里城。

  其妻孟姜女每每思想不置,正值朔風凜冽,邊氣寒凝,慘骨傷心,較常倍痛。忽一日,置辦寒衣,立志要往邊城尋夫親送。一路獨自淒涼,說不盡關山風雪之苦,虎狼盜賊之驚,勉強矜持,到得邊塞,果然好悽慘人也。但見:

  塞色傷心,邊聲刺骨。茫茫白草連天,飢鷹遠翥。颯颯黃沙蔽日,疲馬難嘶。凜冽朔風相和,築城聲斷續淒涼。夜月空隨去國夢,飄蕭跌足捶胸。盡道怎捱勞苦,思妻念子不知可悉艱難。

  孟姜女見此光景,已禁不住淚如泉湧,把丈夫名字哭訴丁夫,要求指引相見。其中有人曉得的,說道:「你的丈夫來不一月,當不起苦楚,已死久了,把他骸骨已築在下邊,那裡尋他?」孟姜女聽得這個消息即時昏暈倒地,半晌方蘇,大慟號咷,驚天動地。霎時間,烏風黑霧,把一座萬里長城,竟哭坍了八百餘里。這些丁夫就編成一歌,名曰「築城怨」。其歌曰:

  築城苦,築城苦,城上丁夫死城下。長號一聲,天為怒,長城忽崩,復為土。長城崩,婦休哭,丁夫往日勞寸築。

  孟姜女見那長城之下白骨如山,難辨夫骸,空費了這番跋涉。又聽得這些歌聲,悲悲切切,愈覺悽慘,行至河邊,投水而死。正是不因枕邊夫婦恩情重,便是鐵石人聞也斷腸。後來唐時有一詩僧名曰貫休,經過此處,題詩一章為證:

  秦之無道兮四海枯,築長城兮遮北胡。築人築土一萬里,杞良貞婦啼嗚嗚。

  上無父兮下無夫,下無子兮孤復孤。一號城崩塞色苦,再號杞良骨出土。疲魂飢魄相逐歸,陌上少年莫相非。

  還有一個故事,在他一百年之先,春秋戰國的時節,有一人名喚杞梁,又叫做杞殖。當時周朝得了天下,原封夏禹的子孫奉祭祀於杞國。這杞梁在先原是杞國的人,就以國為姓,故此喚做杞梁。他與那華周是自幼結義的弟兄,平日裡相與,恩禮勝似嫡親。杞梁年長一歲,華周事如親兄,及至壯年同為齊國大夫。杞梁有一寡母,極其賢智,杞梁事之,克盡孝道。一日是杞梁母親七十歲的壽日,那華周辦了些拜壽禮物,原係通家往來的,便同妻子到杞梁家裡,將禮物擺列中堂,與杞母拜壽。杞梁收了禮物,命家人治酒,請出母親上坐,他二人坐在下面,飲酒之間,杞母問道:「你二人現做甚麼官?」杞梁道:「我二人才做得下大夫。」杞母知他有不滿之意,便道:「官爵實繇於命,忠孝還係於人。你若是替國家做得一分事業,立得一段勛名,那時官便不顯,那個不曉得你?若只是屍位素餐,貪爵固祿,不知泯滅了多少。汝父在先朝死於節義,至今母子二人也有光彩,切不可玷污了家聲。此是老娘之望,華家賢姪可與吾兒同心合志,才顯相與切磋之意。」他二人謝了母親,又說了些家常事,杞母便進後堂,同華周的妻子又飲一回,華周夫妻遂辭別散去。次日,華、杞二人早朝入禁。齊莊公升座,對群臣說道:「寡人先年與衛國交戰,失了平陰地方,心中每每懷恨不能忘情,欲圖報復。今已練成甲士,備就餱糧,擇定明日興師。眾卿齊心努力,佐寡人親征,得勝旋師,自當酬勞。」眾臣各各唯命出朝,杞梁不勝歡喜,遂與華周說道:「古云為子死孝,為臣死忠。今日國家有事,為人臣者正當竭力之時。幸則奏凱論功得以封妻蔭子。若不幸則慷慨赴難,便就戰敗輿屍,不枉為大丈夫也,亦不負我母親教誨之心。」華周亦慨然回答道:「仁兄所言深為合理。今日之舉,當與兄生死共之。」當日兩人分別而去,只待來朝承旨隨徵。誰想到了次日莊公發出旨意,為車五乘之賓,皆是上大夫同領大兵,一徑先伐衛國。莊公自督應兵,各官隨駕。杞梁與華周原是個下大夫,不能列於五乘之內,但只隨著車駕,統領一軍為合後。杞梁、華周聽了這個消息,不能在前衝鋒陷陣,乘時立功,皆自悶悶不樂。杞梁拉了華周回至家中,正遇杞母在堂前吃午飯,他二人上前參見,容色甚覺愧赧不平。杞母吩咐媳婦添出蔬饌,命他二人同食,杞梁、華周不情不緒,並不舉箸。杞母問了兩遍,杞梁只得把不得與於五乘之內建立功勳的心事告訴了一番。杞母便正顏作色道:「汝二人昏昏悶悶,食不下嚥,我只道為著別樣事體。原來不在五乘之內,便是如此。人生在世,不是為義,便是為名。若是生的時節沒些意氣,死的時節沒些名目,雖然位居五乘之上,終是被人笑恥。若是生時有義氣,死得有名目,便在五乘之賓,也都在汝之下了。汝二人可速速吃飯,以從君駕。其成敗利鈍聽之於天,惟義與名可留意圖之。」言畢,二人唯唯從命,不敢有違。後人有詩二首,贊詠杞梁之母曰:

  賢母芳規誰與倫,義名二字訓諄諄。世間豈少奇男子,天下無如此婦人。

  當下華周便道:「伯母之言小姪謹記不忘。我二人此行,或是立功,或是死節,好歹只在這番了。但是妻子獨自在家,我欲打發他過來,與嫂嫂同居,便好放心前去。」杞母道:「這個更好,你可回去吩咐娘子,收拾行李,與哥哥同隨大駕。少時我自著人去接他過來,你不必掛念。」當時二人辭了母妻同坐一乘車子,恰好莊公鑾駕,方才出朝,一隊人馬,竟投衛國而去。真個是:

  旌旗蔽日,鼙鼓喧天。中軍帳一位仁君,前後隊許多甲騎。如雲如雨,人人可作王師。若虎若彪,個個堪稱君子。只有一人圖報復,其餘誰不為功名。

  不一日來到衛國地方,衛國那些打探的望見齊軍臨境,慌忙報知衛君,即刻遣兵調將,前來迎敵。但齊國一向養威蓄銳,衛國是個應兵,不是預先訓練的,連戰數陣,皆是衛國少挫鋒鏑。衛君自知力弱,便差了一員官職,把先時所得的平陰地方,又割了自己一塊朝歌地方獻上莊公。一面宰殺牛羊,犒勞軍士,請罷戰爭,兩邊和好。莊公暗思道:我只為失了平陰,故有此舉,既然恢復,又且得地。就受了兩處地方,出令收兵,乘勝取道,再伐晉國。那晉國聞知,不待大軍臨境,隨即出郊求盟。莊公也只暗裡喜歡道:此番真個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了。便許他盟好。晉主辦了祭禮酒筵,邀了莊公一同對天盟誓道:「既盟之後,仍要姻親往還,勿得稱兵爭戰。」盟罷,二主對飲,盡歡而別。莊公隨即傳令班師還國,猛然想起舊事,即喚集群臣說道:「我先年與衛國交戰,那莒國助了衛國,使我失其地土。如今雖仗群臣之力,恢復舊地,報仇雪恥,那莒國我怎麼放得他下?此去必繇莒道經過,趁此威風,再往莒國攻打一番,以遂吾志。」眾軍得令前往不題。

  卻說齊莊公那時就該思想道:我領兵伐衛一戰而得地,乘勝伐晉不戰而求盟,克捷兩番,這也算生平極快的事了。若是奏凱還朝,卻不利名兩得?何苦貪心未滿,還要乘機攻莒。雖然莒國甚小,不比衛、晉一隅,豈不曉得兵驕者敗,志滿者亡。此一去有分教他:

  君王受辱堪嚐膽,將卒罹殃不保身。

  自此齊兵到了莒國,有一且於地方,是莒國外邑。莊公吩咐把四門密密重圍,攻破且於,然後直取莒國。那莒主原不提防齊兵下伐到此田地,也只得點兵出城迎敵。一邊是不備之兵,一邊是久疲之卒,連戰數合,到也沒個輸贏。那莒主拈著弓、搭著箭,看清了莊公,只聽得一聲弦響,那箭正中莊公左腿。莊公忍了疼痛拔出箭頭,吩咐解圍暫退,明日再戰,齊軍各自回營歇宿。惟華周、杞梁二人立志道:「君父之仇不共戴天,決當盡力廝殺。若得攻破莒城,也是祖宗靈應。若不得勝,惟有殺身報君而已。」巴到天明,各各披掛上馬,領兵向前,與莒兵力戰二十餘合,被杞梁、華周殺了莒國帶甲三百餘級。莊公見馬乏人疲,傳令收軍,把杞梁、華周安慰了一番,說道:「今日之戰全賴二卿奮力先登,得斬首級三百餘顆,泄了寡人昨日之辱,實乃寡人之幸也。然恐卿家戀戰,精神疲敝,萬一失手,故此止之。若得全師回轉,齊國江山願與二卿平分,須當努力。」二人回言道:「前日出師,主公有五乘之賓,臣二人不得列於數中,是主公未嘗以二臣為勇也。今日臨陣冒險深入斬級報仇,臣之事也。主公乃以利動臣,臣豈好利忘義之輩,安於苟且偷生者哉!齊國之利,非臣所知也。」遂不奉命連夜統領部下軍士,圍繞莒城。只見城門大開,二人便商議道:「此必弱而示之以強,其中有詐,未可輕入。」二人正在遲疑,只聽得後面有人高聲大叫道:「開門不入,好無勇也。」二人急忙回轉頭來看時,你道那人怎生打扮,畢竟是誰?

  聲若洪鐘,面如貫玉。頭戴一頂滲金盔,身披一副嵌銀甲。手中拿一把三股鋼叉,腰間掛一口七星寶劍。急騰騰似孟嘗君函谷逃回,怒吼吼若伍子胥潮端出現。

  原來是下大夫隰侯名重,卻似飛的一般走上前來,更不打話,徑往右邊一闖,入城而去。杞梁、華周見他進城,便也隨步趲入。正行之間,只聽城門下一聲響亮,迸出一道火光,卻不見了隰侯重。杞梁、華周吃了一驚,隨立住腳,打一看時,只見貼近城門有一深坑,底下都是炭火,上面伏著隰侯,可惜一位猛將軍,登時喪命。原來是莒人用計,安置炭火在下,上面蓋以浮濕之物遮掩火光,因隰侯踏著孔竅,墜下火中而死。可憐他:

  滿腔熱血空成燄,方寸雄心化作灰。

  杞梁、華周與隰侯三人原是同官,在軍中一體行事,況且義氣相合。那時見隰侯死於非命,雖不敢放膽向前,免不得潸然下淚,念及傷心之處,輾轉悲號大哭一番。杞梁就拭淚禁聲而住,華周情不自己,愈覺哀痛。杞梁說道:「汝哭不止,莫非見隰侯已死,爾便膽怯不振,萌了退悔之心麼?」華周住哭回道:「我豈不雄心自負,視死如歸。但隰侯膂力素與我同,今彼先死,而我尚在,所以哀也。」二人恐莒人又生他變,即忙退步而出,以待天明。且說莒主連夜召集群臣計議道:「莒所畏齊者,華、杞二人。我設火坑,彼偏不死,明日之戰必猛,倘彼攻克,必無噍類矣。縱我將卒驍勇得徼天之靈,滅此二人,齊主必然懷恨,則兵連禍結。寧有巳時,莫若以重利賂此二人,要他不加死戰,一面備禮請盟,庶得彼此兩全。」眾臣無不道是。商議已定,天色漸明,即遣官職一員,齎了黃金十鎰、彩段百端,前來杞梁、華周營前。部軍看他來歷不像奸細,即與通報。那差官進營相見過了,就將禮物獻上,把莒主的來意備細說了一遍。杞梁、華周聽罷齊聲說道:「汝主誤矣,自古忠臣義士頭可斷而志不可奪,命不可辱也。豈可以區區貨利誘之乎?假若心貪貨利,因棄主君之命,汝國有此,汝主何以處之?且人孰無君?昨始受命今即棄之,有何面目再立於天地間哉?」隨將禮帖扯得粉碎,向差官道:「汝勿再言,急持禮物回國,準定今日午時,各出車馬大戰以決勝負。」差官拿了禮物,徑自回覆莒君去了。到得午時,果然兩下軍兵會合。只見:

  莒將齊兵,主形客勢。這一邊打一面黃旗,隨著一隊金盔勇士。那一邊樹一竿皂纛,領著三千鐵甲兒郎。那左邊的來得疾,似孽龍出水。這右邊的去得速,如猛虎離山。霎時動起干戈,頃刻便分勝負。

  兩兵交戰多時,莒兵佯敗而走,齊兵追趕上前。不料城南有莒國伏兵千餘,橫殺過來,將齊兵衝做兩段。莊公即發救兵殺上,那華周、杞梁正被莒兵團團圍住,縱有救兵首尾卻不能接應。二人拚命狠殺,把莒將殺了二十二人,華、杞二人已覺力乏,不防莒主一箭射將過來,正中在華周當心,登時墮馬身死。杞梁見了不覺也有些著惱起來,橫衝直撞,又殺了他五個將官。那時人疲馬倦,杞梁被莒將一刀砍落馬下。正是:

  血濺征袍成義勇,君正何處弔孤忠。

  史官看至此處有詩贊曰:

  從來忠義本天成,慷慨殉身羨二卿。不辱不貪能盡節,至今留得姓名馨。

  華、杞二人既亡,兼之隰侯又死於火,此時莊公意氣索然,隨令收兵回國。一面打發他家丁辦兩具棺木,識認二人屍首,收殮帶回。齊軍拔營,那莒主也不敢追逐。一日,來到本國,那些守城官兵都來迎接,莊公進城去了,將他兩個棺木停在城下。那華、杞二人家丁卻已預先報知二位主母,便乘了兩乘小車,各帶丫鬟出得城來,看見兩具棺木,兩個夫人即忙下車。那家丁就稟道:「這邊的是華老爺,那邊的是杞老爺。」兩個夫人各捧自己丈夫棺木,不覺五內崩裂,淚如泉湧,大叫一聲,隨即昏暈倒地。兩個丫鬟又各攙扶主母漸漸甦醒,坐於地下,哭聲未絕。只見莊公遣一使臣出來弔慰,兩人立將起來,不肯拜命,便對使臣說道:「先夫齊國之臣也,若得罪於君公,凡我妻孥尚不免於拘係,何敢辱君公之弔。若其無罪,則先夫雖死,而敝廬尚在,下妾輩不敢預外事,又何敢受君郊外之弔。」使臣聽說,不好違旨,吩咐左右,擺將祭禮出來,把詔書宣讀道:

  寡人不道,禍延於子大夫二人,心實悔焉。夫生而不能盡其才,死而不能恤其後,何以風勵來士。並進秩為上大夫,葬之如禮,外賜祭一筵,二妻並封夫人。杞梁之母仍月給祿米十石,以終天年。

  使臣讀罷,自去回奏莊公了。他兩人就在郊外,為夫治喪。那司空官奉旨,前來擇地興工,造墳安葬已畢。兩人備了祭禮拜祭已完,丫鬟備車促歸,兩人且哭且說道:「教我歸向何處?婦人之生必有所倚。我若有夫是必倚夫,有父是必倚父。若有子尚可倚子,以盡我餘年。今我二人上而無父無夫,下則絕無子息,且內外五服之親一無所屬,我將何歸?」言罷,忽然暈倒,半晌方蘇,口吐痰涎,捶胸頓足,跌地呼天,長慟不已。侍從男女人等見之,無不傷心墮淚。驀然間風雲大作,日色無光,只聽得半空中轟轟的一陣響聲,響得異常,聽的大怕,個個抱頭鼠竄,奔躲無方。響聲住了尚見塵土漫天,眾人定睛仔細一看,原來齊國城垣自西門起至北門盡皆坍倒了。兩人越覺淒然無地,只見你一句、我一句,兩個商量了半晌,挽手並行,來到淄川河邊,一齊赴水而死。

  世間貞烈豈無人,二婦芳名更入神。痛哭直將城廓倒,香魂猶自泛淄濱。

  那些巡風官役,忙將華、杞兩賢痛器坍城投水的事情報知莊公。莊公也不覺淒然淚下,一面差人撈屍,一面遣使祭葬。又思量道:「杞梁還有老母,無子無媳,何以依歸?」著司農官月加粟米十石。其夫婦四人仍著司空官就貼近城邊起造祠堂,使他春秋二祀永遠不絕,以勸忠臣烈婦。又令重新起建城池,不必把舊城修築。這齊國都城,就是如今山東青州府,新舊二城至今尚在。自從華、杞夫妻四人死節之後,齊國中的人都向風慕義起來,為臣的思忠,為子的思孝,朋友相交須用信,夫妻生死莫非恩,竟把一個喜功名、急誇詐的國家完全變好了。這一段與那范杞良孟姜女,真可謂是異時同事。後來不知何人游至華杞廟中題詩一首在於粉壁之上。

  夫夫婦婦古來稱,爭似其人善死生。契合嚶鳴偕仕宦,心同慷慨赴幽冥。

  悲聲感得城先墮,烈氣惟知水有靈。雖是刑於能格化,善承夫志有賢荊。

  總評:杞母以名勖二子,二子亦以名自勵。烈矣!至哭夫能變國俗,哭亦有道哉。

  又評:兩個杞梁止差一姓,孟姜獨傳,而杞妻當時即泯其氏族,年代又不甚遠,予蓋疑為一事。豈當時傳訛,而後人因傅會之所致歟。或曰齊國有范邑而姜蓋齊國之姓,梁蓋食祿於范,即娶齊族之女。若詩中孟姜孟庸孟弋之類,俟當再考。

第三十七卷     孫叔敖舉於海

  棋局如時事,一贏還一乖。白髮沒根蒂,黃金亦易來。惟有陰功要種,莫言何必縈懷。試看貧寒榮富,誰匪命安排。幸逢清世界,主聖又憐才。賢良宰輔庶寮,咸允康哉。何於斯安已,垂名及爾,果然青史姓名該。

  此詞名為《紅林檎慢》,只為舉世之人不曉得陰騭二字是當行的,一味瞞心昧己,欺天悖理,做了歹事,不惟自己招尤惹悔,抑且連累子孫,沒個昌盛之日、發達之期。盡有那祖先作宦居官,到了子孫身上不過一二代之間,就貧窮飢餓,浪跡萍蹤,乞丐穿窬,無所不至,甚於凍綏而死,絕宗滅嗣。這皆是祖宗作惡所致。若有祖功宗德,那流風餘韻都鍾在一個有志有才的身上。雖當貧處,頗有無累之懷,不憂不苦,飄然自得,遠慕莘耕渭釣之流,近作好道自修之士。縱有那素封的人家,有一等不識字之人,他卻身邊極其富厚,出來便結靷連駟,到了這貧士面前爭為誇耀。貧士雖極單寒,絕不為異,亦不動心,看其勢若冰山,視其狀如春雪,不久消滅殆盡,這也是貧士的祖宗積善施恩,有了莫窮之大德、無涯之惠政傳與子孫。故此這子孫沒有趨炎附勢之心,若使他人遇著,不知怎麼卑辭曲禮,諂笑脅肩,算來也是祖宗不積,致彼為人狼藉奔競,身雖傍了榮華之人,名實做了幫閒之丑,豈不羞死愧死。惟有積德的不同,子孫雖是清貧,比濁富自然高了萬倍有餘。所以宋賢有一首七言律詩,是勸世人學好的說話,因此錄在此處。其詩道:

  禍福無門取自人,勸君積德更施仁。當權正好行方便,修善何須問假真。

  勤灌花枝終結實,懶修堤岸致迷津。莫言天地無昭報,遠在兒孫近在身。

  這一首詩不過要人遷善改過,積德於冥漠之中,存厚於方寸之地。功行既深,圖謀又善,自然天地有個報應處。但如今所說全為陰騭,這陰騭二字千頭百緒,極廣極大,極微極細,沒有底止。所謂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,語小天下莫能破焉。總之也不難,大凡人力所能為,人情所欲處,就當依理而行。總然力不能行,也要委曲周全,乘機應變,達勢揆時,考衷問患,救厄除危,扶傾安側,才合著太上所云「諸惡莫作,眾善奉行」之語。那眾善之中,又算那廣救生命是第一條的陰騭。況人為萬物之靈,自不必說了。其羽毛鱗介昆蟲之類,雖謂蠢動之物,豈非天賦其性,若遇存亡呼吸,必須拯而救之,便是無量無邊的功德,莫說天地有個響應,就是這蒙恩的蟲類兒也要先自來報答你了。故此有黃雀銜環以投,白黿負人以渡,人能捩草,馬識垂韁,若此之類甚多,難以悉舉。如今單表一件救蛇得珠的故事,以見不虛施恩的又得美報的意思。有詩為證:

  直把心同天地心,與人無兢物無侵。常施陰德行方便,萬古流傳竟到今。

  卻說周朝有八百國諸侯,其隋國在最小這一等內算的,與那鄒滕莒薛的地方,不相上下。又因隋地不產賢豪俊傑之士,又無徵城伐邑之虞,故此他的名頭不彰在世。且喜這隋侯累世積德,惟知上有天子可以盡敬,下有黎民可以施惠,此外別無一些旁論、一件胡為。所以那列辟人君道他是個沒用的好人,也不去親附他,也不去克削他,既無干戈之警,又無朝幣之煩,倒也極其安穩,甚是高枕無憂。有二句常言說得好:

  禮讓自持人不悔,封疆雖小泰山安。

  忽一日,遇著春分節屆,各國例有春搜的規矩,畋獵山禽野獸。一則祭獻祖先,二則免其侵損民間的禾稼花息,算將起來也是一件極大的事情了。奈隋侯素行善良之政,不肯將物命傷殘。既然這隋國之中有了這樣一個重大的舊例,又值了這般一個和暖的時候,免不得要向山間林下、溪畔水濱走去巡行出獵一番。那隋侯歷年出去雖借畋獵之名,並不曾去傷害了一條性命,到救濟了荒村僻巷許多人的飢寒。所以此一番春搜,亦不過是虛應故套而已。先一日傳令,各官隨駕巡搜。次日,隋侯出朝堂,升寶座,只見庭下那些官僚們,紛紛畢集,儀仗整齊,從駕官跪奏道:「車駕已齊,請主上出巡。」隋侯方才升了車輦,各官乘馬相隨,出廓而去。正值天氣晴明,愈覺景物富麗。但見:

  非霧非煙,點綴遠山濃淡。輕寒輕暖,維持春色融和。野塘細柳,似垂絲不能釣鯉。小院青梅,如架彈怎得驚鴻。轉折溪塘,人映水光如在畫。逶迤山徑,馬馳雲表若登天。果然絕世風光,真是天邊景色。

  不一時,到了郊社的去處,君臣們下馬離鞍,少不得也要循著往年事例先拜告了隋先宗社之靈,然後勸農及時以耕,就令百姓們也要整頓了打獵的器械,往深山茂林丘墟豐草之際獵禽捉獸。你道那器械刀槍火炮果是何如?且聽我道來。但見那些人手中所持的:

  長槍禿如木杵,鋼叉鏽氣全堆。爛穿鐵銃無藥,拔殘弩箭脫機。

  蘆矢又無羽簇,短弓甚且灣疲。老犬逐之不走,雛鷹放而不飛。破網打開三面,兒郎盡是尪羸。

  你說為何把一件春搜大事,弄做這等一個模樣?只為隋侯歷來都是虛應故事的,因此眾人便把這些事體不放在心上了。隋侯看見不惟不加揮叱,心裡到暗暗的歡喜不盡。霎時到得山中,把那些獐豝麂鹿趕逐了一通,也並不曾拿著一個,少不得要復回社壇祭奠,仍取原道而行。剛走得裡許程途,只見前邊簇擁著四五個人,也有執著青柴的,也有畏避退縮的,也有站著閒看的,正不知做些甚麼事。那頭隊儀從趨步上前看其真實,原來在那邊打蛇。那些人望見隋侯駕到,都自遠遠的散了開去,止留著打得半死不活的一條大蛇攔在當路。這從人們欲待移這根蛇去丟在路旁,又恐怕參差了前隊。欲待不移動他,又恐那根蛇礙了車駕的行走之所,只得如飛的一般跑轉來將這事情細細向隋侯稟知。隋侯便吩咐眾人俱從兩旁行走,隋侯亦趲車向前,果見一蛇當路橫攔,被人打得七八分將死,伸頸向人,若有乞憐之狀。隋侯道:「此蛇非傷人之物,何忍擊之。今幸未死尚可救得。」即命從人將個竹筐子置蛇在內,拿回宮庭,又令人尋了些治損傷的草頭藥,帶回宮中聽用。有詩為證:

  膏澤弘沾物,君王只尚仁。積功山嶽似,始信有陽春。

  隋侯吩咐已畢,隨即到社壇行祭獻之禮。奈何山禽野獸一件也無,只得將些素品供奉,君臣們拜奠已畢,辭了社壇,回至宮中,各官散訖。隋侯即令人把草藥煎湯與那根蛇週身沐浴,另放在一個空箱之中。又令取些水食,放在箱內,每日之間,隋侯親自開看幾次。不過旬日,那蛇就會行動了。隋侯自想道:「我帶了此蛇回來,無非要救他的性命,省得葬送在眾人手內。今既好了,不放他開去,反籠絡在此,倒是害他了。」即忙開了箱蓋,隋侯立在一傍觀看那條蛇的動靜。只見那根蛇沿出箱外,向著隋侯細細看了一番,就像有一個稱謝的意思,只是說不出口,少頃竟往階下,又回顧隋侯數次,方才去了。後人有詩一首,單道隋侯的德處:

  物類貪生總似人,無辜何忍虐其身。若非仁主行慈愛,安得今朝復故津。

  隋侯自放了蛇去,常令人在庭階之下草堆裡邊去尋覓那蛇,未知痊好也未,及看蛇的身上業已全好。又過數日,隋侯令人再去尋看那條蛇竟無蹤影,也自罷了。光陰迅速,倏忽又是三年光景。一日,正值初秋天氣,隋侯在後宮納涼夜宴,飲酒之際,只見兩個宮女一步一跌奔到隋侯面前並不能出聲,面色如土,口中喘個不絕。隋侯忙問其故,宮女二人遲了半晌,方才說道:「我們適才在寢室之中整理君王的衾枕,只見窗外一道毫光,一齊上前去看,卻是一條頂號大的惡蛇,開口露舌,竟向著人奔來。我等心慌得緊,把燈也閃滅了,特來稟知。須得多著些人去方免他的侵害。」隋侯道:「既是見了蛇,也不必如此慌張。」說罷,依舊飲酒,毫不介懷。少頃宴罷,歸到寢室,命侍女掌燈引路。那些女侍們心裡甚是害怕,爭奈是隋侯吩咐,又是每夜的規矩,只得勉強掌燈前行,就是登山陟嶺一般要移這腳步,那裡移得上前,剛剛捱到了門前,那兩個侍女心裡又是一個驚嚇,身子一側,把個燈又弄黑了。隋侯知道宮人害怕,便趁黑趲行入去,只見異光滿室,就如白日一般。這隋侯是個不怕蛇的,見了這個光景,不覺也驚異起來,便說道:「真是奇事。」抬頭四處一看,看這毫光從何處入來。原來這道光不從外邊射進,卻是在書案之上,就像一塊燒紅的炭火。只得上前仔細一看,你道果是件甚麼東西。只見那:

  緗帙之間,案幾之上,射萬道霞光,滿室擁一輪火燄逼人。式圓如球,徑大及寸,非螢非磷,光華掩士子之青燈。非璧非晶,清潔賽佳人之明鏡。不數潛鮫垂淚,偏勝老蚌寒胎。

  隋侯正在那邊驚異,女侍掌燈已到,燈下細看,越覺圓瑩可愛,心下細想:「此物分明是一顆夜光之珠,緣何能到此間?」隋侯又低頭向四下跟尋蛇的蹤跡,並不見一些兒動靜,甚覺心疑,將此珠看了又看,想了又想,撫弄半夜,不忍放下,不覺睡眼模糊,將欲起身安寢,忽見一人立於案前,向著隋侯道:「吾乃山神也,前年君侯救了打傷之蛇,此蛇不惟全了性命,又且國君侯所救,得以生子育孫,致令族衍萬類,莫非是君侯一誠所賜。上帝知君侯陰功浩大,錫此寶珠,以報救蛇之德。」言訖,那山神忽然不見。隋侯驚醒,方悟是先年所救的蛇銜珠相報。次日,傳出外庭,各各稱異此珠。遂得與卞和之玉齊名,同傳不朽。以後隋國之中,年年五穀豐登,歲歲人民樂業,再無侵疆失地之事,全因這點功德所致。正是:

  陰德無根力可為,自然天理不相虧。當權若不行方便,如入寶山空手回。

  方才說的是救蛇的陰騭,如今再說一個殺蛇的陰騭何如?既然救蛇是件陰騭,為何殺蛇也是陰騭?卻不大相懸絕了,你不曉得其中有個緣故。蛇之一類原是個惡名,但他的種類極多,其中也有好蛇,不傷人、不害物的,與人無涉,就不必殺他了,就遇人殺他,力能勸阻救其一命,豈不是個陰騭?有一等惡蛇不但傷人害人,但有人看見就要送命,這樣惡物,早除一日,就救了幾人的命了,難道不算是陰騭?所以有兩句古語道:「殺之者,生之也。」故此這殺蛇的人,也是陰騭,後來做到卿相,子孫世守封疆。你道此人姓甚名誰?他姓孫名叔敖,又名』獵艾,乃是蒍賈的兒子,卻是楚國中一個處士,為人秀而多能,其性無欲,為母者極其愛惜。曾請一推卦先生問他終身事體,那先生道:「此子壽不過三甲,祿不過一邑。」以此孫母時時積德,更訓誨孫叔敖施積陰功,以延祿壽。這孫叔敖果然不負父訓母規,讀書學劍,一覽而精,兼且心慈行善。一日,讀書困倦,步出門外,意欲試一會刀法。信步閒行,早到一個深山僻徑之間。抬頭一看,想道:「我今日偶然閒步,為何直走到這個去處?」意欲轉身回家,忽聞有哇哇之聲,就如嬰兒啼哭相似。孫叔敖始初尚不動意,停了一會,啼聲甚急,叔敖向前後一看,不要說沒個人影,且並無一個人家,便疑心道:「此聲奇怪,分明是兒啼之聲,卻又沒個影子。若說是鬼,又非黑夜黃昏。若不是鬼,為甚麼但聞其聲,不見其形。」又道:「我本偶步而來,那管這樣閒帳,且往別處去罷。」說未畢,那聲兒就像跟著孫叔敖在後面行走的一般。那孫叔敖立住了腳,細細一聽,卻原來這聲響是在道旁草堆之內。叔敖方才悟道:「是了,吾聞毒蛇之聲與孩啼相近,此聲畢竟是蛇叫了。」說聲未絕,只見草堆裡延出一蛇,也非尋常蛇類,卻是一條火赤的兩頭蛇。但見他:

  口吐火光,體蒸毒霧。張吼獅之巨口,豎怒象之尖牙。兩顆頭似並蒂蓮蓬,四隻眼似雙懸燈炬。夭夭矯矯儼若游龍,宛宛延延猶如伏蛟。遇著的必然身死,遇見的怎禁心搖。

  孫叔敖雖然是個智慧之人,然見了這條毒蛇,免不得也要害怕,急急忙忙往前飛跑而去。走了半箭多路,回頭一望,蛇已不見,方才放心。這孫叔敖做人可也古怪,那條蛇已自不趕來了,不知怎的到哭將起來。你道他為何而哭?他因素聞得道人若見兩頭蛇者即死,因此哭的。但他所哭,也不因自家身命夭亡,單為己死之後無人奉養二親。以此為慮,急欲走歸見父母一面,免得死在道傍。正移步間又自想道:「我又差了,既有見兩頭蛇者必死之說,這蛇橫截道傍,一日之間不知有多少人看見,總計來不知要害死多少人的性命。我何不殺了他,免致又害別人,甚麼不好。」此念一動,把方才哭念父母的心腸一些也都沒了,復轉身來,徑走原路。只見那條蛇正自劈面迎來,孫叔敖便將所佩之刀拔在手中,略無畏色,向那蛇攔腰斬去,那蛇竟成兩段。這孫叔敖是個幼年之人,不曉得殺蛇的方法。俗語云:「打蛇打在七寸。」他卻攔腰斬斷,只見兩個半段的蛇,向叔敖攛來,叔敖只是將刀背亂打,卻也眼捷手快,不致被蛇所傷。叔敖又擊數下,其蛇已死。又想道:「我打死此蛇,原為救人。但此蛇天生與他的毒性,未嘗他肯害人。我既為救人,殺之不與掩埋,於心何忍。」就將刀來挑一土坑,埋藏此蛇,依舊將刀入鞘,也不去試刀,也不去閒走,好生不悅而歸。其母見了,心下生疑問道:「我兒今日出去許久方回,為何面帶憂容?」叔敖道:「兒聞見兩頭蛇者必死。兒今見之,恐不能事親,故此不悅。」其母道:「如今蛇在那裡?」叔敖道:「兒恐他人復見,已殺死埋在地中了。」其母道:「你有殺蛇埋蛇的陰德及人,必增陽壽。你不必以此為慮,且自放心。」叔敖聽得母親命下,才將憂愁放下。正是:

  不獨隋侯有報珠,殺蛇功益其人殊。榮休不久為卿相,天道昭昭定不疏。

  卻說此時正是那楚莊王在位。其父蒍賈對叔敖說道:「汝今年紀長成,學問已就,若不圖些事業,卻不有辜所學麼?不若同你游於郢都,萬一遂願,亦不枉了篤志寒窗,且好報國惠民,你道如何?」叔敖道:「父親所言雖是,但孩兒力學未精,不若再待數年,未為遲也。」蒍賈道:「學識者乃無涯之業,即白首亦不能窮,光陰已逝,吾年漸老,不可固遲。」叔敖當即應允,次日簡點行裝,蒍賈同叔敖別了孫母,來到郢都。且喜蒍賈有幾個故人皆是當權執政,蒍賈一一拜謁,要他薦用叔敖,他們也各各應允,都向莊王面前薦用叔敖。誰道他時運未逢,那莊王不肯召見。叔敖見王不用,也無怨天尤人之語。其時,有一人叫做沈尹莖,相與為友,十分契合。那沈尹莖也是個耦世接俗之英雄,說義調均之辨士,因見叔敖在郢都三年,他的聲聞沒人知道,修行不得上聞,甚慨其不遇。一日,對了叔敖道:「吾與子謬稱相契,凡我輩求名覓利,當識務見機,不可徒俟終日。子抱濟世安民之略,楚王不能召用,乃命也。然子有如此宏材大度,何患不致身朝廷。今日偶爾失時,少不得指日登榮。」叔敖道:「子為何亦將小弟過獎,為今之計,恰待如何?」沈尹莖道:「為今之計,無如隱耕。」叔敖道:「弟亦有此心,但恐身名不彰,老衰隨至。」沈尹莖道:「子方壯年,何自便懷此患。但目今宰相虞丘子是個老奸,妒賢嫉能,貪據高爵。惟有楚王宮中一位樊姬,是個賢能慈聖之妃,知子才華,必然欽取入朝,大用於世。」叔敖聽了此言,方才決意,往隱海濱,遂與沈尹莖作別前行,同父蒍賈回到家中,一同母親移居海上,耕讀相繼。無聊之際,即往海邊閒遊。那海水接天一望無際,好大觀也。有七言律詩四首為證:

  其一:洪瀾沆漭亦雄哉,極目游氛萬里開。拊鼓競揚川後節,登高更見大夫才。

  胸中雲夢驚濤瀉,袖底長風擘面來。清漢蓬萊真可接,白雲流入掌中杯。

  其二:高原遠望獨嵯峨,眺入空冥麗藻多。霞結蜃樓初沃日,風清鼍窟不揚波。

  秦王神石隨波動,天女明河攬轡過。況有荊山靈跡在,懸崖何必姓名磨。

  其三:截岸回風生紫煙,雙幡奚帶日華鮮。急傳太岳中原秀,坐嘯滄溟半壁天。

  酬酒鯨波春練靜,抽毫鮫客夜珠懸。從今海若誇奇勝,不數玄虛瀲灩篇。

  其四:雲旗容與禮朝宗,雪立銀濤壓遠空。三島菁蔥親劍舄,一尊煙雨破溟濛。

  西京矯矯循良傳,東海泱泱大國風。勺水亦知歸澥渤,龍門尺五迥難通。

  卻說孫叔敖隱於海上,就與海濱鄰人結了婚姻,完了家室。數年之間,父母早已雙亡。那楚國的執政令尹虞丘子也知叔敖之名,今隱而未仕,不曾薦舉,自覺得非相國體度。你道卻是為何?凡是執政的人,全要招賢納士,分理庶務,所謂一人肚裡沒有兩人智的意思。所以,虞丘子雖是個貪榮戀爵之人,況三代而下,無人不好名,無人不求譽。這虞丘子不惟要在楚王面前討好,甚要示與國人一種甚大聲名。因此,就立意要舉薦這孫叔敖了。虞丘子既是一位令尹,那楚莊王坐殿之時,不消說不離須臾片時的了。這日,莊王便問虞丘子道:「近日朝政清寧,賴卿之功。未識民事若何?可一一奏與寡人知道。」虞丘子道:「百姓賴主公洪福得以粗安,但臣有一事上達。」莊王道:「卿有何事,可即陳來。」虞丘子道:「目今楚國之政,僅稱粗安,非大治也。臣聞奉公行法可以得榮,若能淺行薄無望而登上位,如此者不名仁智,枉求顯貴。臣今已做十年令尹,國不加治,獄訟不息,處士不升於朝,淫禍不絕於路。臣今處令尹之高位,可謂妨阻賢能,素餐屍祿,貪欲無厭,臣罪滔天,當付天理。」楚莊王道:「即做令尹有甚麼不好,反如此引罪弗遑。但不知外面有何處士?」虞丘子道:「外面果有一人,姓孫名曰叔敖。喜他秀麗多能,性又無欲。君若舉之,授以國政,必使國益富強,民益歸附。」莊王道:「子輔寡人得為中國之長,令行絕域之臣,遂伯諸侯,非子力而何,卿且退回,不必固為遜讓。」虞丘子只得退去,有詩為證:

  退朝文武散,寶殿夕煙深。香燼梅花片,月來竹葉陰。

  佩環風外響,簫管閣中吟。猶喜邊疆靜,曾無戈矢侵。

  莊王回至宮中,樊妃即來接駕。那樊姬是一位寵愛的妃子,且又知書達禮,非列國侯妃可比。見了莊王便問:「今日主公何故罷朝甚晚?」莊王道:「偶與賢相講談,不知天已暮矣。」樊姬道:「賢相是誰?」莊王道:「是虞丘子。」樊姬聽言不覺掩口而笑,莊王便問道:「何故好笑?」樊姬道:「妾幸得侍巾櫛,尚不欲擅愛專貴,又薦才色如妾者數人。今虞丘子為相十年,未嘗進一賢智,是其不忠。即有能人他未曾相識,是為不智。安得名為賢相?」莊王聽其所言不是泛常說話,心服其量,默然不答。次日,虞丘子入朝,莊王就將樊姬言語說與虞丘子得知,虞丘子方蒙悔過之心,力辭令尹讓與叔敖,莊王不得已而從之。即日,遣使到海濱迎聘叔敖。卻說孫叔敖自亡過了父母,又經三載,生下一子,將及週歲。一日,正在閒步,忽見使者臨門,叔敖問其故,使臣道:「令尹虞丘子特薦大賢,奉楚王之旨,前來聘請,以代令尹之職。」叔敖道:「卑人才涼德薄,雖欲為政治民,但不能負此重任,乞台下轉致楚王,伏乞另擇賢者。」使臣道:「楚王求賢之命已下,或足下到都自行辭謝未為不可,如命不才代陳,卻不辜了楚王來意?」叔敖見他說得有理,無有推托,只得應允,當晚款待使臣。次日,一同來到郢都,使臣引叔敖進見楚王。楚王道:「令尹虞丘子志甘怙退,薦卿代職,卿可即日到任,以柄寡人國政。」叔敖奏道:「臣聞臣子之道,無不以小至大,從卑至高。但令尹之政,為一國之元輔,豈初任可堪?況臣劣德,實不能稱,謹奏辭之,伏乞另選賢才,庶不負吾主重望。」莊王道:「寡人慕卿已久,不必固辭。」叔敖又辭了兩次,莊王堅執不允,只得拜命受職。其時,莊王即將蕃地三百餘賜與虞丘子收管,號為國老。那虞丘子即日解印辭朝。後人有一首詩贊道:

  一從贈策去承明,十載相依鷗鳥盟。登閣久聞推水部,裂麻曾訝過陽城。

  風生池草添春句,雨滴紅籬帶楚聲。爭恨空閒斷鼇手,反令煙水一舟橫。

  孫叔敖一面差人迎接妻子入郢,一面擇日到任。其士夫百姓衙役人等聞知孫叔敖做了令尹,人人歡喜。真是一朝富貴,果然應了沈尹莖的口了。到任之日,只見賀客盈門,親戚朋友無不畢集。這賀客中有一人名曰孤丘丈人,這丈人可是生得:

  形容奇怪,鬚髮飄颻。身上穿的是鹿皮之衣,頭上戴的是白布之幘。今日原為慶賀,他卻視作弔喪。出語甚危,抱衷自遠。真是無名而隱,果為有托而逃。

  那孤丘丈人全無賀拜的說話,且多弔唁的口頰,乃道:「僕聞人有三利,必有三患。子可得知麼?」叔敖蹙然易容問道:「小子不敏,何足知之,願聞其說。」丈人道:「爵高了人要妒,官大了主要惡,祿厚了怨要歸,是以特來唁弔。」孫叔敖道:「既承大教,心中極感。但叔敖從少有志,誓願吾爵益高,吾志益下。吾官益大,吾心益小。吾祿益厚,吾施益博。豈不免於三患麼?」丈人道:「善哉。言乎堯舜其猶病諸。」孫叔敖道:「丈人太贊了。」丈人道:「僕更願子終守是言,勿忘,忽忘。」臨別之際,又道:「楚有優孟,是天下有心好人,多能美士。子既為相,可善待之。」叔敖道:「謹領台命。」遂與眾位賀客一拱而散。這孫叔敖相楚三月,施教導民,上下和合,政緩禁止,吏無奸邪,盜賊不起。秋冬之際,勸民入林樵彩。春夏有水,各得其便。民皆樂生,及至期年之際,楚國大治,莊王愈比虞丘子在位之時聲名益震,國倍富強。有詩為證:

  只道當時霸列侯,何期此日更難遒。旰宵莫惜調元手,消受青編一筆留。

  卻說叔敖之妻穿的衣裳不用綢帛,叔敖騎的馬匹不食米粟,常乘了棧車,坐了牝馬,穿了羊羖之裘。這不是叔敖勉強,正見其性無欲之所。那從者那裡知曉,一日便問:「車新則安,馬肥則疾,狐裘則溫,何不可為,直令自苦。」叔敖道:「吾聞君子服美益恭,小人服美益傲。吾無德承受,是以不為。」從者聞言,無不心伏。一日,叔敖猛然想道:「當日孤丘丈人曾說楚有優孟,是天下有心好人,要我善待。這是長者之言,我怎麼就忘了?他便無求於我,我卻必須去訪他才是。」隨命備了車馬,來到優孟之門。優孟出迎進內禮畢,便道:「草茅之戶不識相國何事到此?」叔敖道:「下官謬承主上重委,愧無德政,食祿有愧,特認高賢,求教為治之法,伏乞不吝大教是荷。」優孟道:「不才幼無所學,百事無成,致於為政治民之本,未識毫末。乃辱公相遠臨,罪難勝數,如有他事見委,則不才赴湯蹈火所不辭也。」孫叔敖見他語言慷慨,果信是有心好人。然優孟未必不知治民之政,因見叔敖為政大治,似不必與言,總說出來,亦不外叔敖所行,故此只推不曉,也是他的乖處。叔敖只得辭別而歸。未幾叔敖忽然有疾,將死之夕,戒其子道:「莊王嘗要封我地方,吾再不肯受,今我死,王必封汝。汝切不可受肥饒利地,那地上若有肥利,眾必所欲,決來相爭。那楚越之間,有地四百戶,名曰寢丘,地多瓦礫,名又不美,汝若得之,緩緩耕鋤,亦可致美。但我死後,汝若貧困,可往見賢人優孟,他是我的契友,你去見時,說是叔敖之子,決有分曉。」囑罷食頃而故。有詩為證:

  甲兵在腹肅羶腥,共羨蓬萊處士寧。日麗五花春正永,霜清三尺夜無扃。

  遙傾北斗迎仙籟,忽訝東方隱歲星。最令訃聞人罷杵,名山何處不留銘。

  卻說孫叔敖亡後,莊王不曾封蔭。因叔敖為政清廉,並無蓄積,果然數年之間,其子貧困異常,也不肯為非作歹,終日到深山窮谷之中採樵為業。一日,入山砍柴,到市上易米,卻好遇著優孟,便放下柴擔,與優孟作了一個揖。優孟問道:「子是何人?」其子道:「我乃孫叔敖之子,吾父臨死之時囑咐我道,若遇貧困,可往見優孟,故此遵父遺言,冒犯老叔。」優孟道:「我向蒙令尊錯加青顧,自當補報,你且到我家中。」其子只得挑了柴擔隨行,優孟引至家中,便道:「子且在此住下,我自有個計策。」其子道:「未曾稟過老母,不便在此久住。」優孟道:「汝回去說了就來。」其子聞言即擔柴回家,告知母親,復到優孟之家住了。只見優孟每日裡走進走出,或時搖擺,或時驚怖,或時嬉笑,或時震怒,或時把鏡子照照,或時把衣衫整整,如此了半個多月,便問其子道:「你看我的舉止動靜可有些像你的父親麼?」其子道:「不甚像。」優孟道:「你父親是怎麼態度,如不像的所在,你可說與我知道,待我好學。」其子道:「學他何故?」優孟道:「你莫管他,只說與我便了。」其子道:「吾父行步不猗斜,驚怖無畏恐,笑不輕發,怒中有慈。」優孟聽了道:「是也,是也。管取俺這優孟似與叔敖無異。」於是學了一件,聲音果然純熟,無一些差錯。然後學一件笑貌,要笑裝出許多輕重疾徐之聲,又恐太驟,又恐太緩。及要學貌是第一件難事,幸喜優孟的面貌也生得清秀,與叔敖相近,學時頻頻照鏡,自朝至暮,自暮至曉,週而復始,著實揣摩,到了歲餘,竟與孫叔敖無異。因為習成了叔敖的嬉笑怒罵,不覺把個面顏也竟像叔敖了。一日,優孟做模做樣,問其子道:「我今日可像你父親麼?」其子抬頭看時,吃了一驚道:「與吾父在生儼然無二。」優孟道:「事成矣!」又問其子道:「汝父臨終還有何說?」其子道:「吾父臨終囑姪道:『父死,主必有封,但不可受肥饒利地。若有肥利,眾必所欲,決來相爭。惟楚越之間,有地四百戶,名曰寢丘,地多瓦礫,名又不美,若得之,優游耕鋤亦可足食。』若貧困時,要我往見老叔,此外並無他言。」優孟道:「我知道了,但不知令尊在日出入朝門所戴之冠、所著之衣還在麼?」其子道:「此是父親所遺,雖貧至徹骨亦不輕棄,焉得不在?」優孟道:「你快去取來。」其子不多時將叔敖平日用的衣冠取到,優孟將來穿戴在身,又問道:「可像令尊麼?」其子道:「穿了此衣,戴了此冠,越相像了。」正是:

  變拙為巧,弄假成真。如生容貌,似再笑顰。清觴醉玉,絳燭燒銀。以游以說,必喜必親。

  次日,優孟仍舊穿戴了這副衣冠,直到朝門之外,人人都駭為孫叔敖再世。因此宮門之中,無人攔阻。優孟直至殿前,適值莊王在那裡飲宴,優孟便去舉觴為壽。莊王及群臣看了都道:「是叔敖再生,卻認不出真假。」莊王問道:「卿是何人,莫非叔敖再生麼?」優孟道:「非也,臣名優孟。」莊王道:「何事到此?」優孟道:「聖主在上,草茅之士,無有不願親近,但咫尺千里,無由入見。今臣賴與孫叔敖同貌,得無攔阻,遂得稱觴獻壽,臣一生志願足矣。」莊王見他語言有度,卻也留心,便問道:「卿有叔敖之丰采,必有叔敖之才德,寡人欲授卿為令尹,以代叔敖之政。一則寡人如日睹叔敖,二則寡人得賢士佐理,不知卿家之意若何?」優孟道:「容臣回家與臣婦商議,三日後當來覆命。」莊王應允。到了三日之後,優孟復來,莊王道:「婦言如何?」優孟道:「婦言慎無為楚相。」莊王又問道:「何以言之?」優孟道:「楚相非不欲為,如叔敖的前轍,可為寒心。」莊王道:「為何?」優孟道:「他盡忠於楚,致王以伯,今死未及十年,其子甚貧,無立錐之地,貧困負薪,以為飲食。若為相像了楚孫叔敖,不如自殺。」因歌道:

  其一:山居耕田苦,難以得食。起而為吏,身貪鄙者。餘才不顧恥辱,身死家室富,又恐受賕枉法,為奸觸大罪,身死而家滅,貪吏安可為也。

  其二:念為廉吏,奉公守職。竟死不敢為非,廉吏安可為也。

  其三:楚相孫叔敖,持廉至死。方今妻子窮困,負薪而食、不足為也。

  莊王聽他歌完,甚知優孟以嘯傲謔浪之才,兼且說得叔敖妻子苦楚,不覺有動於心,便道:「寡人過矣。」乃謝優孟指引,免陷於不仁不義。即召叔敖之子,封與膏腴之田,其子辭之,願封寢丘。莊王深嘉其子之賢,即以寢丘四百戶,使奉孫叔敖祭祀,其子欣然謝命出朝,與優孟作別。其時,莊王欲封優孟之官,優孟再三辭謝,不肯受祿。莊王凡值節屆朝賀政事,就去召優孟商議。這優孟亦替莊王做了許多好事,又與叔敖之子時復往來,源源不絕。你說是楚相孫叔敖,若無殺蛇埋蛇那一番功德,險些兒絕了血食,只因有此陰功,其後祭祀之禮,取給於寢丘之中,十世之餘猶然未止,正是一個陰騭之券。後有人贊道:

  孫叔敖,才望高。為楚相,忠直饒。騎嬴馬,擁敝袍。婦尚儉,子採樵。

  逢優孟,浩憤消。薦朝陛,歌韻挑。莊王悟,不崇朝。重齎予,名姓標。

  總評:叔敖為相,不作威福,又且齊得失,一生死的是達人行徑。豈若曹瞞分香賣履,在那易簀之時,觀乎孫令尹臨死,猶戒其子無受利地,誠哉其達人乎。

  又評:人情日久見交誼,死後知今,觀優孟的乎不差。但他學叔敖衣冠,而見楚王,渾是一出耍笑雜劇。然非虞丘子之識人,叔敖妻、子之貧困,莊王之納諫,則何以顯其長耶。

第三十八卷     楊子取為我

  楊子取為我,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。

  皇古風既邈,蒸黎亦鮮鞠。人各自為家,浸失其淳樸。

  恩誼日虧喪,世路漸雲蹙。胡彼鬚眉徒,甘乏同仁目。

  徑行弗宏施,何以號愛育。囂俗疇訓齊,言之付慟哭。

  這一首五言古詩,因見世上的人,在那黨裡之間,不能循分揆理、廣近人情而作。所以,有心救世之人,不得已托之吟詠,冀其萬一省悟,還可將他的怨艾之詞,為民軌則。因而遍及九州四海,莫不鼓舞作興其至善,深自洗滌其前污。凡彝常倫典,內外親疏,事事物物,疾痛痾癢,無一毫不與他相關,無一刻不把人在念。如此行為舉動,自然獄訟衰息,民無兵革,看那風聲之覃布,更有誰人不啟人倫相恤之思,蘊義生風之感。縱有那些不長進、不學好、不習正道的,異言異服,高談闊論,過都歷邑,托意玄虛,將化俗說做亂邦,將至親棄如陌路,不屑與君子來往,時流晤聚,專要扳今弔古,咤鬼為神,把那等庸夫愚婦,側耳悚聽,拱手翹足,供其使令,宗其風教,一以傳百,百以傳千,至於億萬不止,你說我贊,家屍戶祝。雖有嚴刑峻法在前,這好異喜新之人也甘受之而不辭,此其首罪之夫,真真可恨。如今卻說一人,也是有恁般習氣的,他卻力創偏詖之論,險怪之談,究其身不過是一個匹夫,有甚麼奇材大德,可以傳芳百代,儀型多士。他一味自以為是,把其相貌之間隆如山嶽,心思之際幻若風雲,視人就如草芥,視己儼然異寶一般。又要誘人以泰處,不可強求其未然,尤不可泛施其晃晃。但宜蚩蚩而食,貿貿而游,被發而歌,箕踞而息,不必合情順理,博施濟眾,便可終其天年了。你道這等樣的人,立意如此,畢竟他的傳授之師的係何人?據我看來:

  誇論浮辭靡向方,生來不復軌庸常。只今借訊誰貽教,抑托洪胎繼伯陽。

  這人姓楊名朱,乃是老子的徒弟。這老子姓李名耳,表字伯陽。他的母親曾見日精下落,恍如流星飛入口中,因而有娠,直至七十二年,在那陳國渦水李樹之下剖其左腋而生。斯時,李母無婿,這老子指著李樹說道:「此為我的姓氏。」故此姓李。其降生之際,鬚眉皓然,因號做老子。遂受元君神圖寶章,變化之方,及還丹伏火,水汞液金之術。所收弟子甚多,但其宗門以清空虛渺為教。故此楊朱在他的門下多年,習慣了那蠲邪去累、澡心雪神的說話,不言便罷,若一開口就是動靜生死,性命壽夭,是非逆順,安危去就,衰樂榮辱等語。你道人所重的不過是這些事體,自然聞之者心醉,聽之者志昏,附和的既多,忌恨的自然不少。所以,這楊朱在家也有妻妾,也有兄弟,也有田園,只是一味好奇,十分自是。偶然一日,楊朱靜坐在家,思量道:「吾師老子,他平日教我積行立功,累德增善,雖雲好事,想將起來,人若好此存心,未免將利益散與他人,豈不損了自己,甚麼要緊,不若依了那伯成子高的言語,不拘親戚,交遊起居飲食,任己之意,只自減省節量。若有芥子毫毛之物,值得幾文錢的,寧可藏之於己,或療飢寒,或資朝夕,斷不可公然揮灑,視為等閒。況伯成子高,舍了國位,甘心隱耕,這是他不以一毫利物的老主意,至今朝野之人,孰不傳誦。我雖學於老氏,其實事在人為,且變其所教,也如子高之為,亦有何難?落得受些便宜,也好放心樂志。眼見天下的生民,再沒有一個休息的日子,只為了壽,為了名,為了祿位,為了貨利,有此四事,便動了個畏懼之心。不畏鬼便畏人,不畏威便畏刑,甚至人鬼刑威無所不畏。這樣的叫做遁人。吾今若不逆命,何必羨壽。若不矜貴,何必羨名。若不要勢,何必羨位。若不貪富,何必羨貨,豈不做了一個順民。若忠不足安君,適以危身。義不足利物,適以害生。這是吃緊要立見的第一件大事。吾志已決,不如撇了妻妾,棄了兄弟楊布,離了園畝,隨心所往,訪求同志,以傳吾道,勸得一人是一人,勸得一國是一國,有何不可?」正是:

  欲宣厥道邈愁予,猶喜天涯可命車。直似塗山勞探訪,寧同泗水任趑趄。

  懷聲有感慵棲裡,尚異多端俟著書。不識今能愜志否,只愁前路少吹噓。

  卻說楊朱立起身正要整飾行裝,打點游說的聲口,不意兄弟楊布匆匆走近前來。相見已畢,便道:「看兄長面有行色,卻往何方?」楊朱本待回言說其始末,心中忽轉一念道:「布雖親弟,與我便是兩人,萬一要隨游他國,路上未免飢餐渴飲,我豈可不與之相共。若與相共,便要傷惠,我且權辭答之。」乃應道:「我不往甚麼所在。」楊布道:「既然兄長清閒,弟到有一言奉啟。」楊朱道:「賢弟有何說話,就請指教。」楊布道:「弟有一件大惑之事,欲求兄長解釋。」楊朱道:「何惑之有?」楊布道:「今日偶遇一人,其有的年紀,出的言語,抱的才華,生的容貌,就如兄弟一般。及至他的壽夭之數,貴賤之分,名譽之處,愛憎之際,又迥乎不群,儼然與父子相似。如此絕奇之事,豈不惑乎?」楊朱聽言,便觸起他的不肯為人,專要為我的念頭,應道:「這個事體,皆因堅執了個信字,又因不肯將自己珍重,棄之渾如敝屣,不論好歹。說道人物一體,以往來出入,忘了個獨字,各任其心性而行,故爾不同了。」楊布聽言,不解其故,又問道:「兄長如何說堅執了信字,常言道人而無信,不知其可。今兄長何不明言,開我聾瞽。」楊朱道:「雖是這個信字,卻不是人而無信的信字解說,乃是信其自然之信。凡人莫不有命,今人昏昏昧昧,紛紛若若,隨其所為,隨所不為。日去日來,孰能詳察。然而做人能信了命便無壽夭,信了理便無是非,信了志便無逆順,信了性便無安危。人人都堅執其信了,只因不合此理,所以人就過用其口口之心以博貴賤名譽,殊不知愛憎壽夭亦從此致,便有非殃及身,奇禍及己。總不如獨之一字為妙,能守其獨,何患無福。賢弟若能依我行之,就是天地間至人,為舉世效遵,趨之如市。豈有動若機械,不知居止,情貌尚有所得哉。」楊布聞言略會其意,便道:「兄長之言,未為無據,姑俟釋之。只今還有一事,兄長亦能秉其獨而不為動念麼?」楊朱道:「也要看其獨之何如?天下有獨,亦有不獨之獨,正所以謂之獨也。」楊布道:「季梁與兄長素為相知,聞他疾病已有七日,沉重非常,業已大漸,似無起色,兄長果能恝然不顧,聽其獨有重疾麼?」楊朱道:「原來季梁有疾,爾何不早言,吾當視之。」遂與楊布作別,獨自出門已到季梁住所。正欲入門,只聽得堂中哭泣之聲。楊朱聽得哭聲之哀,只道季梁已死,急急走入中堂,看見季梁之子正走下階,楊朱詢問所哭之故,其子告以:「父病將危,所以慟哭,今欲延請毉巫,幸遇老叔光顧。」楊朱道:「且同我進來,一看汝父。」其子應諾連聲,引楊朱到了父榻之前,尚自哭聲未徹。那季梁雖然病篤,眼光尚然清潔,一見楊朱,便呼道:「汝為何此時才來看我,汝不見吾不肖子麼?」楊朱道:「令郎在外請醫命巫,今環守在側,其效呱呱之啼,何不肖之有?」季梁聽言曉得楊朱譏誚中帶著寬慰的說話,又對楊朱道:「汝善歌,當以歌曉爾輩,庶不失半生相與之情,不然子欺我至矣。」楊朱聽言,只得應聲歌道:

  天其不識,人胡能覺。匪口自大,弗櫱自人。我乎汝乎,其弗如乎。醫乎巫乎,其知之乎。

  據楊子歌中之意,是說人之在生,連天也不知其生,即我也不知是我,要生自生,要死自死,毉巫何繇而治的意思。季梁聽歌,便對其子道:「歌中之語,汝能解乎?」其子恐怕父親增怒,只得點頭拭淚。季梁始覺寬解,楊朱亦拂衣而回,自想:「我楊朱平日頗寡交遊,今世止有季梁是吾契友,他又不久身逝,斯道豈不泯沒無傳。然吾亦不甘老死牖下,我久有出處傳道之心,何不趁此遨遊,自沛以及梁、宋,或者有人從我之教,也不枉了我這點良心,不減了這段大道。」隨即收拾行囊,別了妻妾兄弟,惟帶一個門人、二個童子,離了家鄉。自沛中取路前進,少不得夜宿曉行,登山涉水。那知一路行來,並無個問道之人。那楊朱好生沒興,他卻自以為高,睢睢盱盱,神馳於目,仰天延頸,顧望橫瞻。正行之間,忽然雲霄之際有一道異光。但見:

  非煙非霧,似織似勻。鬱鬱蔥蔥,繚繚繞繞。半空中構出蜃樓鳳閣,一望處描成雉尾虯髯。狎獵勢堪矜,賽壯士刺秦王。噀起了白虹萬丈,陸離光甚異。比天女戲投壺,潑出了赤電千尋。曾聞佳氣中,必有異人來往。要知寰宇內,豈無道者過從。

  此時,楊朱立住了雙足細細觀望,卻是一股紫氣,直貫天門,偏生那股紫氣起於梁界。楊朱心知此中決有個練性修真之侶,耽山玩水之人。說罷,仍偕弟僕同行,未及數十里遠近,早是梁國境上。楊朱無暇觀其景致,但望紫氣而行,劈頭與老子相遇。那楊朱因看天上紫氣,卻被老子先見,認得楊朱,正待呵責,未曾出聲,楊朱慌忙趨揖,連道:「失瞻,有罪。」其如老子立在路中,仰天歎道:「始以汝為可教,今則不可教也。」楊朱聞言,茫然自失,不知其故,再三請罪。老子怒猶不解,抬頭見路旁有一舍宇,見有家公炊煮,舍者行動,知是賣飯之家,撇了楊子,徑進裡邊,聊且飲食治枵去了。那楊朱只得膝行到老子之前問道:「弟子楊朱,不知所有何罪,乞示其詳。」老子道:「汝知有己,不知有吾,奈何仰瞻不止,巧飾盛德之容,豈不知太白若辱乎?汝既若此,誰復與汝共居?」楊朱蹙然變容,再四謝過。然後老子與楊朱分別,又不知往何處去了。惟有楊朱同弟僕在舍,心中雖悔,只是不改,便思量道:「我既到此,就謁見梁王,也是個教人為我的機會。」隨即向舍者道:「吾姓楊名朱,是適才那老子之徒,胸抱奇略,來謁梁王,雖有弟子僕從,路徑不熟,煩你傳報梁王則個。」那舍者也是個好事的人,一聞其言,即便與他家公說知,徑自傳報梁王去了。那梁王是一國之主,正要招賢納士,講些富國強兵之事,又好沽名釣譽,相傳是高懷大度之君。以此緣故,其時王侯卿相凡遇遠近來的英儒辯士與夫一技一能之人,莫不延攬款迎,倒屣相見。其時梁王聞知楊朱求見,便欣然傳令舍者快請入宮。那舍者:

  忙傳國主命,返舍請先生。知是人常態,趨承不敢停。

  卻說舍者剛走入舍來,那家公便問道:「主上可要見楊先生麼?」舍者道:「主上聞知大喜,特著我來請入朝去。」家公聽言慌忙答道:「楊先生尚未用膳梳洗,汝快去造飯來。」舍者應命去了。那家公全不是始初的禮貌,親自灑掃一榻兒地面,將一領新席兒鋪了,請楊朱安坐,又催促其妻,親執手巾梳具,走來伏侍楊朱。有一燒火的小廝,看見家公婆如此敬重楊朱,也走近楊朱看看,那家公叱道:「楊先生在此,你這醃膩身體來此則甚,還不快走。」慌得那小廝急急躲避在灶腳下去了。不一時,吃過早膳,整冠束帶,送這楊朱入朝。那梁王下階相迎,迎入客位,敘過寒溫。梁王道:「敢問先生要治天下,何道為先?」楊朱道:「此事甚易,君欲平治天下如運掌相似。」梁王道:「先生何故,說得恁般容易,我想登興絕業,坐臻弘化,非有經緯之通才,扶持之鉅術,不能稍建其功。今先生在家,聞有一妻一妾尚不能治,三畝之園尚不能芸,何故大言乃爾?」楊朱道:「大王能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夫牧羊之徒,驅羊而群,使五尺童子荷棰而隨之,欲東而東,欲西而西。若使堯牽一羊,舜荷棰而隨之,則不能前矣。且臣聞吞舟之魚,不游支流,不集污池,何則?其極遠也。黃鍾大呂不可從煩奏之舞,何則?其音疏也。將治大者不治細,成大功者不成小。大王何不知之,反疑臣言為非,是則朱所未解。」梁王聽言心中便有些不悅的意思,及至楊朱再要開口,申其辨說,爭奈梁王絕無再問之意,默坐良久。那舍者只道楊朱在朝,怎生的受那梁王寵禮,潛來相探,那知有如此光景。少頃,楊朱辭了出朝,沒意思得緊,氣悶悶仍入舍來,情懷抑抑,見席便坐。弟子見楊朱入舍,正欲問梁王相待如何,只見舍者將楊朱一推,楊朱不曾提防,早被他推在地上。楊朱道:「我要就坐講話,你怎麼將我推開?」舍者道:「大王宮裡去請坐,我這席上不好屈辱你。」口裡嘮嘮叨叨,手裡把蓆子捲起來了。那家公尚不知就裡,大罵道:「畜生休要無禮,他是大王的貴客,你怎麼與他爭席?」舍者道:「看嘴臉如今怕要做逐客了。」家公道:「原來如此,請出請出,我家居止窄狹,無處扳留,各請方便。」楊朱受他奚落了一場,只得告別,與弟僕出門,便道過宋。有《西江月》詞為證:

  未遂隱情為己,翻為浪蕩孤蹤。可憐黃鳥賦剛終,又早去梁過宋。

  冷落徵途況味,蕭條絮雨西風。不知知己幾人逢,只怕都成殘夢。

  卻說楊朱到了宋國,自念梁國不曾得遇,此處決有個機會。終不然天生楊朱自應有用,難道就如此結果,畢竟行得我的教時,方可回家。其時,天色已晚,楊朱自從受了舍者爭席之氣,惟恐時運不濟,命途多舛,又遭若輩。只得立在市中,指望他鄉遇故知。那誆斜陽天淡,煙靄微茫,楊朱著了急,要覓宿處,倉皇四顧,惟恐遭人凌辱,又失了為我的本願。看見道旁有一個旅店,門口一個匾額寫道「逆旅」二字。那楊朱看了心中不樂,舍了這個逆旅,又沒個歇處,不若權且宿下。只是從來的寓所,或有叫做仕館,呼作客旅,喚為羈旅,從不曾見有這旅館稱之為逆的。吾想逆旅不順之名,但不知何所取義,如今且自進去。便喚弟子僕人同進店中,逆旅人一見楊朱問其姓名,遂留在上房止宿。不誆逆旅人也有二妻,那楊朱覷見其妻,有些異樣。一個甚美,一個甚惡。那美的語言舉止,覺得輕佻狂蕩,不十分尊貴。惟有這惡的倒有些癡福,大模大樣,甚有閨范。這楊朱心竊疑之。到了次早,細問其故,逆旅人答道:「先生問我,我實不知那美的自美,惡的自惡,吾安能細知其可否哉。」楊朱嘖嘖稱善,又道:「敬聞命了。」忙呼弟子,可謹佩其言。少頃之間,逆旅人報導:「敝國禽子知先生在此,特來相訪。」楊朱就曉得他是墨翟之徒禽滑釐了。平生學問專尚兼愛。與我這為我之道相反,今日知我在宋,前來相訪,必有甚麼說話,只索相見。正是:

  游旅多艱阻,誰邀禽子來。談心或暫合,握手亦奚猜。

  燕聚他鄉樂,萍飄此道衰。還愁不入耳,枉令舌饒開。

  卻說禽子看見楊朱出來相迎,躬身趨對,並入中堂坐下。楊朱道:「久慕足下大名,今日何幸光降,不識尊師墨夫子今在何方,直敢勞吾子過我,敢有甚麼見教?」禽子道:「吾師乃天下善人,他日欲濟世利物,那裡有心情閒坐在家,眼底因楚人構難,往彼去說罷兵,故此小子得暇奉訪。」楊朱道:「原來如此,只是恁般勞苦,恐非利己之道。」禽子道:「今世人情雖要利己,想來還該利人。」楊朱笑道:「若利於人,怎麼還利得己來。足下既肯先施惠降,倒不如隨了老朽精求其理,以度韶華、安性命,亦是生人良策。」禽子道:「此策雖良,但小子幼而學之,壯則行之,安有以立談之頃,遂背其師之理。今日看來夫子的身上,毛髮盡多,天下貧人甚廣,只要去了夫子身上一毛,濟了天下之人,夫子你也肯樂從,不稍吝嗇麼?」楊朱道:「毛乃吾身之物,固不忍拔下,然拔之亦有何難?只是世界廣闊,人民眾多,大事有冠婚、喪祭,小事有衣服、飲食,無財不可為悅,有計沒處施為,豈可一毛之微便可濟世?」禽子道:「假使拔夫子一毛,果能濟天下之人,夫子可為之麼?」楊朱道:「一毛亦吾身所有,即能利天下,吾所不為也。」禽子道:「假借言之,又何推諉?」楊朱聽其所言,分明來到這個所在,要與我作難的了。我若再與辯論,必然被他駁倒,到不如存神捲舌,別處尋人化誨,何必戀著這個不知好歹的禽子。他便不肯應他。禽子亦知楊朱辨說已詘,不待開言,竟自告退。楊朱亦不款留,弟子道:「夫子所之,不合吾道。恐有窮時,何不捨宋游魯,也好觀覽山水,兼且不為株守。」楊朱道:「此言有理。」即日辭了逆旅,竟向魯國而去。有詩為證:

  枉用心勞枉用說,昕夕奔忙梁宋徹。心知漂渺在何方,躊躕去住成嗚咽。

  古道淒涼日易斜,游裝蕭瑟迴腸折。望國雲迷路尚遙,不禁露宿溪流啜。

  勸君種惠近時趨,莫耽狹量專孤孑。浮生有幾生世間,堪令自與人倫絕。

  在路奔波,巴到魯國,恰好是日孟氏大夫乘車出遊。那孟大夫原與楊朱有舊,他在車中看見路旁站立的是楊朱,疾忙下了車子,攜手慰勞,共載回家。楊朱私喜,此番來的采頭甚好,又不須另尋客舍安身,就在孟氏家中為寓,這又是極便宜的事,他心中好不快樂。當晚炙上燈火,安排洗塵酒筵,一宿無話。到了次早,孟氏出來賠話,因問道:「不佞近看當今的天下,有那一等人不問智愚貴賤,轍要好名,卻是何故?」楊朱道:「只因人為了富,所以如此。」孟氏道:「既富了為何還不肯已?」楊朱道:「人患不知足,若是有了富時,唯恐人來算計,或不能常守此富,非貴為卿相大夫,便難把捉。所以人既有富,這貴是斷不可少的。」孟氏道:「其人業已富貴,美衣玉食,也就夠了,何故還不肯已?」楊朱道:「人生難免無常,一朝氣斷咽喉,便有億萬金貲也成烏有,所以那富貴的人極其怕死。」孟氏歎道:「死生有命,富貴在天。既然數該長逝,何必復為其名。」楊朱道:「大夫有所不知,死的是他一身,尚有子孫,他怎麼割捨得不為子孫沾些聲譽。」孟氏道:「先生之言,我所不知,這名之一字,又何益到子孫?」楊朱道:「為名的焦心勞思,殫慮耗精,博得其名在青史之上,留傳人間,不要說是子孫,就是宗族亦被其澤,就是鄉黨亦兼其利。」孟氏道:「原來如此。還有一說,常見為名的也有子孫極其貧賤的,此則何故?」楊朱道:「皆因其先好了廉便要貧,好了讓便要賤。所以那管子相齊,看見桓公好淫,他亦好淫。桓公好奢,他亦好奢。真正的志合言從,道行國霸。身死之後,管氏而已。至於田氏相齊,又比管氏不同。君若盈彼就降,君若好斂彼就好施。百姓社稷都歸掌握之中,遂享齊國之祚,子子孫孫至今不絕。所以有實無名,有名無實。這個名者偽也。那伯夷豈是心無所欲,也因名而餓死首陽。展季亦為自矜貞潔,遂使宗枝稀少。如今且休題他事,只說那堯舜始初耕稼陶漁,受了多少辛苦,甫能為帝,又被瞽瞍傲象暗算,虧得二妃,免致喪亡,後來又因巡狩,死葬蒼梧。大禹也是個聖君,他始初因治水之勞,疏通九河,三過其門不入。周公輔佐成王,開建周朝八百年天下。孔聖人又因周流天下,席不暇暖,車不暇停,及至死後誰不稱賞。但四聖何從而知,無異於敗株土塊。那桀紂在生何其縱欲,死後被人毀斥非常。他也枯木土泥一般,又有甚麼知覺?憑他矜那虛譽,要這虛名,身後那幾莖枯骨,何從潤及少許。如今勸大夫但宜將那三皇五帝之事,細細詳審,自然隱顯存亡,賢愚好醜,以至是非成敗,再沒有不如從夢中尋了覺悟的。」孟氏道:「先生之言,僕謹聞命矣。」遂留楊朱在家,盤桓談論。這孟氏是個為仕的人,聽楊朱所談雖然有理,但為政親民的事是要行的,免不得要沽些利國利名的名譽。故此口雖稱敬楊朱,行的事全不相合。楊朱見他不行其道,又不舉於國君,薦於僚友,仍如游梁游宋的光景,敬辭孟氏而歸。

  可勝淹滯復還家,只在修途過歲華。豈是歸來彈鋏意,食無魚也出無車。

  卻說楊朱別過孟氏,自思遨遊各國,並無投機之人,故此遊興已闌,率了弟僕仍歸閭里,與妻妾相守,兄弟同處,耕鋤自樂。不覺又過了數年,然而終自勸人為己之心,不能得遂,甚懷鬱鬱。忽一日,其鄰人驟然喧鬧起來,楊朱不知其故,立在自己門首,耳中聽見那些人齊道:「那小童出外牧羊,忽然亡了一羊,如今快去追尋。」又道:「人少不夠搜捕,楊先生家有個豎子,也勞他來,同去何如?」只見轉瞬間,鄰人齊來央這豎子。那楊朱心中又沉吟道:「羊是鄰人的,豎子是我的,萬一得了羊,亡失了豎子,豈不是利益在彼,損害在此。」意欲不允,又失了鄰比好情,只得道:「亡了一羊,怎麼追的人要如此之多?」鄰人道:「人多些方好分路而尋,故此要借先生的豎子同往。」不意那豎子正要乘此頑耍,等不得楊朱開口,便隨了鄰人往那邊去追尋亡羊。整整的尋了半日,爭奈路岐紆曲,溪徑繁多,這樣的所在,休說亡其一羊,就是千百羊,也不知藏匿到那一條路徑之中。鄰人空率其黨,與楊朱的豎子四下裡搜尋,也沒有一些影響,竟不知是猛獸所噬、屠販所獲,更不知上九天、入九地去了。合齊叫喊,棄輿奔走如飛。看看天色已晚,鄰人只得歎了口氣走回。那楊朱唯恐豎子也像亡羊,故此老等。正是:

  事不關心聞者亂,望不歸兮增扼腕。始信為我立見低,楊朱果成名教叛。

  卻說鄰人走歸,向前謝道:「有勞先生的豎子。」楊朱道:「可曾獲著了羊麼?」鄰人道:「羊已亡了。」楊朱失驚道:「為何亡了?」鄰人道:「先生有所不知,岐路之中又有分岐,分岐之中更有曲直,橫斜無所不至,縱使善卜先知的聖師明哲,也無從知其去向。況且在小子又有何知,是以徒勞而返。」說罷辭歸。楊朱聞言,一聲兒也不言語,蹙然變容,掩袂而泣道:「我那羊呵,你為何迷了道路,亡在何處?皆因岐路之多,以誤汝也。若驅羊之人導引爾往正道,焉致有失。不但其人引爾到他路,又且不始終顧爾,爾行者已是坌路,奈何坌路之中又有坌路,教爾越走越迷,愈行愈錯。及其知道迷了路途,急欲尋歸,日已暮矣,汝又不得歸,望爾者又不能見,致誤爾亡矣。我那羊呵!」說罷又哭。其時有一孟孫陽,雖是鄰居,又是楊朱的弟子。看見楊朱為這亡羊之故,移時也不肯言笑,竟日抑抑無聊,惟自哭泣,因而詫異,便與其友心都子說道:「我看夫子今日愀然不樂,甚是怪誕。你且在此稍息,待我進去問他一個端的。」心都子道:「正宜如此。」孟孫陽走到楊朱座前請問道:「羊乃賤畜,又非夫子的所有,何必損了言笑,至今不怡,恰是何見而然。」楊朱越覺沉默,不肯答他一聲,只是哭個不休。那孟孫陽愈疑,即出告訴心都子,心都子亦生詫異,共入詢問。見畢,心都子請問於楊朱道:「昔日有昆弟三人,向齊魯道又同著個師父所學的都是仁義。這件事夫子可知之乎?」楊朱道:「不知。」孟孫陽又道:「及其歸日,父問道,仁義之道何如?其伯子道,學了仁義能使我愛身棄名。問到仲子,那仲子又是一般見識,應道我學的仁義使我殺了身去成名的。這也奇了,不意這叔子更奇,答道伯兄仲兄之言俱不以叔,我學的仁義使我的身名俱得完全。我想這昆弟三人三術,又極相反,不知何故,又同出於儒。這件事不知孰是孰非,敢乞夫子向我一言,以釋其疑。」楊朱道:「何必生疑?汝不見今日有人其居趾在那河濱,所習的是水,所勇於做的是浮水。況他平日間有了家室,就要衣食。既然習水,自然操舟駕櫓,濟涉往來之人,百口為其所利,是不消言的了。少不得有那少年英銳之人,裹糧就學不下數百,溺死的幾半,本是學泅,豈是學溺。這樣利害如此,你道以何者為是非。」心都子默然走出,那孟孫陽雖在楊朱之門,不達楊朱之說,反說夫子答言甚僻。私讓了心都子幾句道:「迂哉心都子也,何其不能復問,只好奄然退出。」心都子道:「汝不知其故,反要責我,吾聞之太真以多岐亡羊,學者以多方喪生,自古道學者非本不能同,非本亦不能一。汝奈何不識其故,枉游其門了。」所以楊朱這個為我之道,後來聞知心都子得之甚精,至今綿衍不絕。也有詩贊道:

  異學傳流滿世中,乖違至道尚無窮。須知倫類均宜厚,何事懷安獨有躬。

  千古亡羊情有悼,一人鬻渡喻難終。從茲孤潔原堪鄙,末俗奚能忘大同。

  總評:雖取為我,未嘗損人,不為不可。但拔一毛而可利天下不為,如此臭吝,與守錢虜何異?值今觸處皆是損人利己之流,楊子自是叛道之首。

  又評:楊子之學雖然異端,亦不可遽沒其善。如亡羊一哭,非悟者未知之也。仔細究竟起來,又畢竟替別人哭了一場。

第三十九卷     晉人有馮婦者

  人生抑奚事,識時者為先。所以俊傑侶,藏身空谷間。

  富貴既弗係,蔬水寄悠然。蟻行與鵲起,守乎素而堅。

  聲名既燁燁,被宇億歲年。苟不固其志,而欲騁浮顛。榮辱分瞬息,危哉沒齒愆。

  這一首五言古詩,單說天下有鬚眉的男子,在那平常居處之間,不拘事之大小,物之難易,偶一為之,就當知止。切不可貪了功,嗜了利,輕舉妄動,肆意胡為。若是沾了在身,不過沽著些浮名浪譽。希圖那市井之侶,郊遂之人,爭為羨慕傳誦,如此之徒,彼一時雖有些些建立,不過是勉強而成。自道有許多妙處,那些附和之輩,自然來認為真實君子,信為忠厚長者,孰不敬而仰之,師而事之,果若得終身不改其志,也算得世內第一流之人物。就像孔門弟子贊聖人道:「夫子之不可及者,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。」設或過了幾時,堅守不牢,固執不定,或為外物所誘,或為內患所致,便一敗塗地,倏忽受戕,那智愚賢不肖之行,仍舊和盤托出。智者是智,愚者是愚,賢者是賢,不肖者是不肖。若是智人,悉其聰明,盡其機會,遇了那小變,逢了那大故,尚能支持掩飾,猶可冀於僥倖之獲。至於賢人,論其生平行業,慎廉恥,知禮法,靜念深維,精思極慮,不敢傲惰,不敢淫癖,即稍有微疵在身,務欲省察克治,直使其德益完,其才益茂,不肯苟安致謗,文過攪非。惟有愚、不肖的這兩種人,最是可憎可鄙。他卻勇於為惡,怠於為善,自暴自棄,無所不至。將那禮義都捐,身名俱壞,兀自恬然不悔,必至失其本心,亂其志氣,與禽獸不差上下。故此聞其風者,賤之穢之咒詈之,不一而定。所以才顯得達人知命,哲士見機。這兩句說話不爽,有七言絕句一首單表其事云:

  世事繇來類奕棋,不佔先著不為癡。勸君守己須從正,慎勿茫然少識知。

  如今且表一段愚贛之人懷了妄想,要幹那世間從來沒有的事體。但虧他心志堅牢,久而不變,遂得感通神鬼,畢竟被他遂了所欲,以至後世揚名。卻說此人生在東周時節,忘了他的姓名,自號為北山愚公。隱居北山之下,他卻輕世傲物,自耕自食,別無營求,住居一所,最是幽雅,前列一座高山,後繞半灣流水,盡可怡情蕩志。忽然起了一個奇異不去的想頭,道:「屋前這一座山,舉目之間不能遠望,覺得胸襟不快。怎麼移得這座山至屋後去,不惟居址有了靠山,又且眼前空闊。」只是一時難以移動,那時他的山妻稚子也都道:「從古至今未聞有山是移得動的。既然此山礙眼,何不將房屋移轉,換了向道就是門前綠水屋後青山了,有甚麼不好?」北山愚公道:「不可,不可。此屋已是建就的了,還是移山的是。」就擇了一個好日,告祝了山神土地,便將鋤頭去搜那山根。那些鄰居人等聞得此言,沒有一個不笑他是個愚人。這北山愚公盡他自笑,只顧每日拿了鋤頭,前去墾掘。看看掘了三四年,那山根越搜越深,越深越大。北山愚公道:「此山根深且大,必須添些人工方好。」各處去募僱鄉人助力,那些鄉人道他是件愚蠢之事,算來不得成功,並無一人與他做個幫手。北山愚公也只得獨自用工,又做了數年工夫,無早無暮,單單以此為事,並無一些懈惰,也無一點懊悔,心志愈加切了。他的近鄰有一個弱子,年方七歲,看見愚公立志不回,他便拿了一把鋤兒,前來幫他出力。北山愚公道:「我在此用工年久,並無一人相助,你卻何事這般踴躍前來助力?」那弱子道:「我聞老翁掘山二十年矣,心志不怠,故此特來少助。」愚公甚喜,就與弱子二人同掘。那時本山的土地化了百歲的老人,從旁經過向北山愚公笑道:「子知山之所自乎?天空地闊,上帝慮之,乃產此嶙峋之骨,以為撐持,雖有巨靈之臂,蜀丁之斧,此山亦如故也。子今耄矣,而欲移之,多見其不知量也。」北山愚公聽罷,手捋鬚髯,微微笑道:「何老子之志,不如弱子之壯。我看此山從古已來如此高大,量不能再高再廣。我若不能自移,又有我子,我子不能移,又有我孫。世世代代秉志不逾,安見此山不可移也。」山神聞之,畏懼不已,便奏聞上帝,上帝即命誇、娥二氏移此山置於別地。北山愚公乃得遂心。這愚公雖是個腐老,所行的亦是件妄事。虧他立志不易,遂得感動上帝,徙此崇山以遂其願,以致書史著載他的事實,道他是個專心致意的人。你若看得勢力不能中途棄置,不過流傳後世作一個笑柄而已。後人有詩贊美北山愚公道:

  北山高苕嶢,有峰凌碧霄。猿雀林中老,煙霞谷口饒。

  磴深藏古剎,虛壑跨危橋。怪木乾株合,懸崖百尺高。

  誰識愚公意,精誠役鬼魈。東西易其位,岩石等鴻毛。

  只因愚公氣志專一,即能使山移容易。可笑後人自暴自棄,心志不定,以致事業無成。如今再講一個志氣不專,心神不一,朝更暮改,半途而廢的人。雖然不至於亡身絕祀,性貽多人譏誚,論將來甚非君子所宜。卻說這人的姓名,載在孟子第七篇齊譏章句之內。少年雖通文墨,後來竟成了個勇悍之徒,生於晉國之地。這晉有三大夫,一是魏斯,二是韓氏,三是趙氏。這三人各恃雄才,共分晉地,號曰三晉。在列辟之間最為強大橫逆,況且地有千里,既多城市,又廣山林,東接五台,西連華嶽,崇山峻嶺,足不能窮。那城市內不消說富宅相望,冠蓋交錯。山林中也自然有飛禽走獸、虎豹豺狼。這晉國猛虎最多,此人便以善搏虎著名。可笑他的名字取得又不驚人,又不同俗。你道他姓甚名誰?他卻姓馮名婦。我想那婦女是天地間最苦的人,即有所長,人不能信,反說巾幗女子曉些什麼道理,知道甚麼世故,又道水性楊花,被人何等的雌黃評品。這馮婦既是取名怕沒有極好的字眼,如王侯卿相、英雄豪傑等字,何所不可,直欲取這一個婦字,眼見得此人是個沒主意的了。他雖然通些詩書,但是嗜於遊獵,且善能搏虎。今日單講他搏虎的手段。龍虎兩類原是至神之物,故此龍行便有雲起,虎嘯便有風生,從古已然。但是一件,龍之為物,他能興雲致雨,救濟蒼生。獨有這虎,就如世上惡人一般,專為口腹,殘損多人,為害也不淺。那爪舌之利似是百鍊鈍鋼,不拘是人是畜,一遇著他,或將爪來一爬,舌來一餂,憑你有鐵裹衣裳,也不免血肉狼藉,口膽消揚。所以那些獵戶們要來捉虎,不是去放煙火張網羅,便要使鋼叉,用毒箭,尚且性命懸於呼吸,多有不能保全身命的。這馮婦博虎不使一毫器械,但用兩隻空拳,一手揪住項頸,一手縊住咽喉,把他拖來拽去不消半刻虎已絕氣,輕輕易易就像縛雞一般。為此就得了個搏虎的名頭。不但魏韓趙氏三晉地方有虎,前來懇請,就是各國亦來聘他去搏虎除害。通前逴後,算來也除了三五百條虎命了。有口號四句道:

  世間物類虎最凶,害人害畜不論數。徒手空拳能縛之,始信馮婦毒如虎。

  一日,馮婦偶然身體疲倦,靠著一個幾桌,昏昏悶悶,甚是不安,信步走出門外。只見許多鄰人也有老的,也有少的,都向馮婦道:「聞老兄今日又搏得一虎,特來相求幾斤虎肉拿去下酒。」原來有人討虎肉吃,馮婦平日極肯與的,連忙答應道:「當得,當得。今日搏的虎又肥又欲,管取好吃。」回頭看時,適有一個家僮隨著,便吩咐各取虎肉五斤送與他們,眾鄰人齊聲的稱謝,便隨那家僮去了。馮婦又向前行,遇著幾個小孩子齊齊向前扯住馮婦的衣袂道:「與我們幾個虎爪兒耍子。」馮婦笑嬉嬉的道:「今日也討,明日也討,那得許多。」原來這些小孩子也是馮婦平日引慣了的,所以見著便討,他不慌不忙向袖裡摸出幾個虎爪遞與眾孩子,孩子們歡歡喜喜各自散去。馮婦正要轉身回家,忽然起了一陣怪風,把一個城市都不見了,但有飛砂走石,撲面當頭,打個不住。少頃之間略覺寧靜,馮婦起眼一觀,乃是一個深山窮谷之際,心裡正在躊躕,只聽得山凹裡一陣咆哮之聲,跳出三隻大虎來。馮婦高聲道:「來得好,我正要三張完全虎皮貢獻三晉之主,孽畜們快來納命。」正要跨步向前,誰想山後又走出數隻虎來,馮婦著了一驚道:「不好,難道這山中有許多的猛虎,隻身空手如何對得他過?」急欲回身,只見眾虎已攢住馮婦,也不近身傷他,但是口吐人言,聲聲索命。馮婦仔細一看,那些虎都是斷腰折頸,跛足垂頭的,心裡甚是慌張。勉強的大聲喝道:「何物妖魔,敢在白晝欺人。」喝未罷,那些虎道:「我們那裡是甚麼妖魔,我與你前生有甚冤仇,你只顧騁了強力,徒手捕縛將我等剝皮啖肉,好生苦楚。如今你的惡貫已盈,快填還我們的命來。」馮婦始知是向來搏殺的虎,不覺毛骨悚然。尋思無計驅遣,便道:「汝等從無始已來,滅沒了真性,惟知噬人害物,我不過為人除害,那顧得你甚麼性命。」眾虎又道:「你這馮婦倒說得好笑,你便只圖搏虎的虛名,難道我們性命都是不要的。今日幸而眾虎在此,便與你拚一個輸贏。」說罷一齊戲爪張牙,直奔馮婦。馮婦難以支撐,被眾虎爪牙傷損,覺得血肉淋漓,遍身疼痛,失聲大叫,猛然驚醒,乃是南柯一夢。誰知安然靠在幾上,滿身流下汗來,尚自驚惶未定,口徨四顧,又無蹤影,好生悶悶屍屍,又覺得夢中用力太過,肢骨懈怠。躇躕了半日,卒然之間,便要思量為善。只因起了這個念頭,心裡就覺端正了,便想道:「變之大者,莫過生死。生之所重,無逾性命。性命在彼,極為深切。若是三世理誣,報應不實,猶為大幸。若是輪迴之道,果然不爽,受形未悉。一往一來,生死就走個常事了。那些傷心之情行將自及,我聞財物曾歸盜手,猶為廉士所棄。生性一啟鑾刀,寧復慈心所忍更間騶虞。雖然飢餒,非自死之草不食。況我既得人身,安可用一往之性,以致意外之虞。且龍虎鳳龜四種為羽毛鱗甲之長,皆具靈異,傷之則違天賦,適才已有所警。若再不回心易慮,必然難免報應。自此之後,須要行些善事罷了。」有詩為證:

  至靈莫如人,安容逞浮臆。既欲浣前非,應當履福地。

  馮婦這點念頭是極好的了,從此修身習善,自然舉世宗風推為國士。設使馮婦當此又轉一念道:「吾平生最喜是搏虎,一朝拋棄了這件事情,豈不要悶死了人麼。不好不好。我如今不必日日去搏虎,但每歲去搏一虎也罷。」他卻自思自贊,自品自題也不好。舉心動念,天地皆知。為何我又轉這一念,豈非眼底就現地獄,我只是日夕修持濟厄扶危,廣行善事,或可清釋罪惡。所以馮婦立定主見,便在家中憂勤拮据,修身齊家,真真無所隋安,克有悠濟。其時,晉國中有那一班少年讀書之士,上覽三皇五帝之學,嘗彩諸子百家之說,非不詳備,非不宏具,他又恨取法無奇,終屬平腐,一聞馮婦不去搏虎,卒然行善,茂勉躬修,明志厲行,頗有神明居已,正直處世的情致,甚而篤行勤勤,慎修勉勉,惟日不足為苦。那些士人聞之,俱來拜訪,還有願求為師的,俱載贄禮而來。雖初寒溽暑疾風暴雨,亦不肯輟,或者一介將事,時惠好音。馮婦之門始初如古寺僧房,但聞誦唄之聲、油煙之氣,到此際門迎賓客,車馬轔轔,往來的都是晉國名士。有詩為證:

  一時萃勝友,晤對共琴書。偶爾淡相識,不知交漸儲。

  飛鴻憐月影,寒菊傲霜茹。獨喜衡門下,長停長者車。

  其時,晉國的平原曠野之中,忽有猛虎出入,將人侵害。只因馮婦改行從善,無人敢去搏他。所以散漫迷離,直至郊野地面來了。始初還到天昏日暮、月黑雲濃的時節,他卻搖頭擺尾,來往尋人,充其飢餓。後來竟自白晝出來,跳躍咆哮,傷人損畜。這近野的人家未免要關門閉戶,各家的老老幼幼,莫不股栗心驚,肉飛魂動。爭奈都是些村莊老子、負販窮人,既無膂力,又少智謀。總有一二家獵戶,當日因仗馮婦的手段,本身上並不曾習得技藝,也只好束手相看。這些野老要避虎害,只得糾集遠近鄉村人等,砍伐山木竹稍,攔擋去路,設機制械無所不至。一日,眾野人正在那裡伐木擋路,只見遠遠的走一隻老虎來。眾人見了嚇得魂不在身,也有丟了器械走的,也有扒在樹上躲的,也有嚇破了膽倒在地上的,好生張皇得緊。其中有幾個有見識的道:「若是一齊走散,卻不害了這兩個驚倒的人。」連忙鳴起金鑼為號,召集眾人齊來趕虎。那鄰近人等已是預先約會的,聽得金鑼聲響,各各持了器械趕到野地上來。這些逃躲並跌倒的始覺有些膽壯,也都來助力驅虎。人眾雖然會齊,口固肯出頭先走,你延我挨,不覺虎已走近人身。但見此虎:

  張牙露齒,豎尾睜睛。跳一跳地塌山傾,吼一吼天崩雷震。昏慘慘幾陣黃沙蔽日,冷瀟瀟一派黑氣騰空。休道李將軍閒時善射,漫誇武行者醉後能擒。真個是山君多猛力,驚得那百獸盡潛藏。

  這野人約有數百,其勢亦大。那猛虎見這勢頭,縱欲傷人,也無個空隙。便是眾人也不敢害虎,止好合聲鼓噪,虎到東隨了他到東,虎到西隨了他向西,全無一個主張,並沒一個巴臂,只是趕來趕去便了。猛虎被人趕慌,走到一個山曲去所,峰巔最險,是一個盡頭之處,那個猛虎負依在上,怒目而下,好不威風。這眾人平日所習的不過是農莊事業、經紀生意,不曾登山涉險,不曾援葛捫蘿,只好在平陽地上鳴鑼擂鼓,枉自執著器械,誰敢打他一下,誰敢搠他一槍。猛虎雖然走了個盡頭路,不能進退,眾人又恐怕犯了罰約,只得呆呆守定,不肯放鬆。也是這虎不該死,恰好遇著馮婦出遊郊外,乘了一輪車子,帶了幾個門下之士,跟了幾個隨行僕從在此地方經過。只聽得野外人聲喧哄,馮婦叫僕夫住了車子,仔細一看,是驅虎緣故。只見:

  戈戟如麻列,煙烽繞漢間。為言逐虎吏,勢迫故依山。

  馮婦看了對弟子們道:「原來這乾人在此逐虎,你看他鳴金擂鼓,吶喊搖旗,持戈弄棍,東奔西竄,把件極易的事做出這般繁難形狀來。你道好笑也不好笑,我們再上前去,看他們怎生做作,倒也有趣。」弟子們道:「虎雖鷙獸逐之固可,不若遠之為上。」馮婦道:「言之有理,足見高明。」這弟子中又有一人偶然向馮婦道:「昔日夫子徒手搏虎那段雄威,可惜弟子們俱是耳聞,不曾目見,不意夫子久不從事於此,想將來真是好勇過人。為何這眾野人逐虎不中,致猛虎負隅,可恥孰甚。」只因此人講了這句話,越發搔動了馮婦的癢處,不覺故態復萌,隱隱躍躍甚是動心,想道:「眾弟子既不曾見我親搏猛虎,我何不就此當面一試,賣些手段,也見得是人中顯貴,鬧裡奪尊。」正要啟齒與弟子們說知,又猛想起當年夢中惡景,急急按定念頭,假意回覆道:「搏虎乃是我少年間的醜事,提他何益。」即命推車往別處去罷,車夫得命,俱各趲行。且說這些野人中有一個認得馮婦的,指著說道:「適才坐在車中說話的正是馮婦,若得他走來與我們搏虎就好了。」內中又有一個道:「何不早說,如今卻不當面錯過。」又有一個老成些的說道:「不要妄想,他已改行為善,安肯又來搏虎?我們只要不分晝夜,輪流看守在此,守過十餘日,老虎沒有飲食進腹,餓也餓死了,他怕他飛上天去。」又有一人道:「此說也不見妙,狗急尚要跳牆,老虎急了豈肯待斃,莫要惹他發性。馮婦的車子去得還不甚遠,莫若我們走幾個人去,相懇他來搏虎。若是肯來,這是萬幸,妥手而得的了。若不肯來,不過折了這番腳步,丟了幾句言語,諒來沒有什麼損處,你們都道如何?」眾人應道:「這倒也講得是。」內中有高興勤健的約有十餘人,一齊趕去。不一時早已趕著馮婦的車子,高叫道:「推車的大哥,且停住了車,我們有句話兒來講。」馮婦聽得便叫住車,眾人早已來到面前,一齊躬身拜揖道:「我們這野中有一猛虎,不分晝夜出來傷人啖畜,在地方為害不淺,我等防禦日久,今日幸得趕在一個絕路,但是難以動手。適才見夫子在此經過,我等特來相求,夫子前去除了此虎,與我地方造福。」馮婦笑道:「搏虎除害,實是美事。但我久已棄置,不便再舉了。」眾人道:「馮夫子大名久播在外,今日若是不搏此虎,卻不道是夫子見惡不除,見死不救了,如何忍得?」有一弟子道:「夫子雖不搏虎,或者眾人逐虎不當,有甚方法教他一個,這也使得。」馮婦道:「方法實難傳授,不如待我親搏其虎罷了。」眾野人聽見此說,就如赤子得了慈母,大旱得了雲霓的一般,滿臉堆下笑來,便要車夫推車趲行,馮婦道:「既要搏虎,乘車去就緩不及事了。」口裡一邊說,手裡一邊捲起衣袖,攘其雙臂,竟自下車先行,前往逐虎之處去了。正是:

  為善多年志不隳,下車攘臂復何為。輕身甘恃匹夫勇,笑破國人口似碑。

  眾弟子們看見馮婦如此行徑,止不住哂笑之聲。馮婦顧不得弟子哂笑,只往前走。那些驅虎人眾看見馮婦攘臂步行,滿心歡喜。但其中只聞馮婦之名,不曾看見的多,就像看把戲一般,把馮婦重重攢住,看是怎生一個模樣。馮婦便開口道:「我已數年不曾搏虎,只恐力不能勝。」眾人道:「有我們在此助力,何妨?」馮婦道:「如此恰好你們都讓開,待我先走。」眾人擺開兩旁,馮婦當先獨走,眾人隨後而行,看看走到山下,那虎見眾人來得近了,往人叢中一攛,又到野地上去了。你道此虎既陷絕地,為何反又脫逃到野地上去?在先眾人原是齊心的,因有馮婦當先,將他為泰山之倚,所以人人皆懈惰了。這馮婦雖然搏虎著名,但又隔了數年,手段又不曾習慣,腳步又來得生疏,所以竟被這虎走脫了。馮婦自也覺得有些無顏,只得呼集眾人一齊追趕。且說近野中平日與馮婦相往拜從的這些名士,聞知馮婦攘臂下車,去搏負隅之虎,心內狐疑,遂拉了同袍數十人,一齊來到野中,看取馮婦逐虎的虛實。一徑行來,只見人聲喧鬧,從旁偷覷,果然馮婦為首帶了眾野人往來馳逐。此時,各處的人挨挨擠擠,都來觀望。那猛虎被趕,覺得力乏,又且追趕人多,知道這番難逃性命,也不顧些什麼艱阻,向人頭中亂撲亂跳。眾野人未免有幾個受傷,就是馮婦也因荒廢日久,手力不足,雖欲支撐,好生遮攔不住。晉國之士一齊拍手大笑,大罵道:「彼哉馮婦,不知止的愚匹狂徒,既已遷善,何故又習於惡事。昔日少壯搏虎乃偶然耳,今老矣,尚且不識些動靜,舉止恁般做作,豈不可哂可恥?」馮婦聽了滿面羞慚,徉為大怒,應道:「自古道,老當益壯,寧知白首之心。怎麼見得我就不能搏這只虎來?」眾鄉人只要助興,勸道:「馮夫子,你休聽這些酸狹之言,我們只是逐虎為上。」那晉國的名士來得愈眾,看的越多,不住口喧笑唾罵。罵得馮婦十分惶恐,只得棄了猛虎,撇了眾人,看著無人之處抱頭鼠竄而逃,尋一僻徑回家去了。正是:

  從前作過事,沒興一齊來。

  眾野人見馮婦逃走,也無心戀虎,各各分散,猛虎仍舊得其自在。這些看的人回到國中,把這樁事傳遍國人,沒有個不笑著馮婦的。馮婦到這田地,也悔之無及,不敢出頭露面,只是堅閉其門,比當時車馬填門、賓朋滿座的時節大不相同了。還有誰與你講話,還有誰與你往來,比那搏虎著名的時節更覺冷靜些。設使他為善之後,野人來請搏虎,只是堅執不去,豈不清高,豈不尊貴。天下後世,那個不贊美他是個改邪歸正的人。怎麼一時錯念,重新搏虎,反貽天下後世之譏。不但馮婦一人,大抵人生皆要知止,皆要遷善改過,不可半途而廢,自然天下人都來欽服敬羨,後世人亦自規模傳誦,倘不以此為是,反要蕩簡逾閒,其遭譏被謗,不必說了。然則人生行事,豈可輕忽只馮婦一人,可為明鑒矣。詩曰:

  識高空物累,志定被芳聲。未俗何可語,臨風惆悵生。

  總評:馮婦是天下沒定見之人,徒知與人除害,不知反足害身,其愚人乎?

  又評:世上人如馮婦者多矣,使非了凡老子破句點出,則馮婦搏虎,仍舊是個俗物,必如此方婉轉有情。

第四十卷     若太公望散宜生則見而知之

  雲淡風輕近午天,傍花隨柳過前川。時人不識予心樂,將謂偷閒學少年。

  此詩乃宋朝程明道老年自誓的。你說人到老年,志氣衰耄,昏昏憤憤,那裡還肯把什麼道義學問去琢磨。身心或時萌動一個念頭,那精神應付不來,也只索罷休了。畢竟要像這樣活活潑潑、鳶飛魚躍的心趣,那裡能夠。故此程明道:「雖是自警,亦可警世。」當年曹孟德還有幾句詩,道是:

  老驥伏櫪,志在千里。烈士暮年,壯心不已。

  這又是曹瞞老年自歎的。你說老年的人,力量不加,時光有限,只得把勛名事業都置之度外了。就是富貴逼人,晚景榮華,爭奈心力已疲,把什麼去受享他,畢竟要像這樣烈烈轟轟、斬釘截鐵的景象,那裡能夠?看來曹孟德雖是自歎,亦以歎世。所以蘇東坡曾有詩云:

  人老簪花不自羞,花應羞上老人頭。

  這詩是教老年人自當恬退的意思。邵康節又有兩句詩道得好:花見白頭人莫笑,白頭人見好花多。這詩又是說老年人不可輕薄的。若能像得道學先生的這一種心趣,又要像得奸雄堅忍的這一種景象,兩下合將攏來,便是真正聖賢豪傑,任他遲到多少年紀,他也是至老不衰的。如若世人不信,難道不曉得那商末周初的太公麼?

  商家遺氓,周氏賢臣。海上逸叟,齊國英君。

  行年九九,老乾逢春。百有二十,桓圭在身。德久稱篤,人老愈新。

  卻說太公姓姜名尚,字子牙,東海上人。先世嘗為四岳封國於呂,後來子孫遂從其封,及故亦姓呂。幼時聰明伶俐,百能百會,及至長大,愈加胸藏道德,懷蘊韜鈐。只因時運不齊,故此作事都顛倒了。好好一個豐盛家私,不知怎的弄得七零八落。好好一個齊整人材,不知怎的學得東倒西歪。數年之間,卻也窮到極乾淨的田地。就有幾個親戚朋友,也都挪借到了,也都挨光到了,還有甚麼好伸縮處。那時,子牙將次有三十歲了,想一想道:「我終日在此懨纏,怎得個出頭的日子,到不如撞到他州外府去,或者尋得一個機會,安置這個身子也好。」其時動了這個念頭,那裡還肯擔擱得住,看他這樣光景算來還有什麼傢伙什物掉不下的,還有什麼隨身行李要收拾的,無過吃的在肚裡,穿的在身上,單單走著一個身子便了。出得門來,又想一想道:「漫天遍地,往那個所在去好?想來海上與齊最近,又是都會地面繁華殷富,還是這個去處或可容身。」正是:

  不因家業凋零盡,怎肯飄萍到外方。

  夜住曉行,不只一日,卻早已到齊城了。子牙身邊又無貨物,又無囊篋,他也不去投客店宿歇。那些客店也不肯留他,一連在市井上閒走了數日。事有湊巧,城中有一富翁,止生一子一女,適因其子新喪,那富翁年老無人幫他支持門戶,意欲招個贅婿同家過活。不論家道,只要做人能幹。有幾個門當戶對,曾有議親,老翁又嫌他自像自意,不服教訓,急迫中那裡就去尋得稱心的出來。那老翁心事不寧,日日在門首閒坐,看見子牙走來走去,全然不像有事的人物,卻也生得一表不俗,但不知他肚裡才調如何。正躊躇間,子牙恰好又在那裡經過,這個也是他的天緣輻輳。老翁就叫住子牙問道:「客官,你為何不時在此行走,有甚貴幹?」子牙答道:「我東海上人,因為探親到此,無處尋覓,只得在街坊上胡亂走走。」老翁想道:「這樣人若收留他,倒是死心塌地在這裡的,決不尋思再走到別處去。」又把幾句話去問他,只見他應對如流,言言中轂。老翁大喜道:「老朽在家甚是寂寞,客官探親不遇,想無別事,何不移到家下暫住幾時?」子牙道:「只是取擾不當。」老翁道:「我家住下,就是一家人了,何必太謙。」當下子牙就在老翁家裡作寓。那老翁要把女兒贅他,已有十分意思,又慮終身之事,一些差池反為不美。因此留他過來,看他日常為人如何,行事如何,性格如何。半月之間,件件試過,無一不可。主歡喜了,老翁見他兩下俱各快意,就去擇一吉日,鄰里中請一個年尊的老者來把他當了媒人,自己竟去市上買些香燭紙馬之類,等他們好結花燭,又買些肴饌果品,回來安排請媒人,就請兩個新人也吃一杯。總是入贅女婿連家事也盡是他的,故此衣服首飾都不打點,無過是些隨身服飾,與他兩個成親便了。

  孑身只與影相依,乍變浮萍東復西。鵬翼搏天全未穩,鷦鷯暫托一枝棲。

  子牙自贅富室之後,他既有了這些根基,一心思想發達,未免要去揣摩些學術。那裡就肯像這些尋常人,瑣瑣碎碎去做稱柴數米,掂斤播兩的勾當。那妻子卻怪他閉門靜坐,不管外事,常常到在父親跟前絮聒。那老翁聽了那女兒的話,常常去嗔道子牙,子牙也只得忍耐。父女兩個噪聒慣了,見子牙並不焦躁,日復一日,開口就是嚷罵。子牙明知難過,卻也無可奈何,在他家裡十年,直頭受了這十年的厭薄,真個是坐吃山空,家事又堪堪消條了。那妻子怨恨道:「我們好好一個人家,都是這厭物來後,竟自冷落得沒下梢了。況且做人又躐蹋,那裡還有發達的日子,不如趕他出去,也落得眼面前乾淨些。」那妻子自己想了這個主意,不免走去與父親說知。那老翁道:「我也看他不得,你若意思決了,只是逐他出去也罷。」即時父女二人,走到子牙跟前,你一句,我一句,無非要打發他出門的話。子牙忍耐不過,只得回答道:「如今共守貧賤,後來少不得有福同享。」那妻子道:「富貴也不想你的,總是眼睛裡看不得你這樣人,不如早開交好,休得多言。」子牙仰天長歎道:「大丈夫到處為家,何苦如此。」就走出門,更不回顧。正是:

  直教夫婦成吳越,只為英雄不遇時。

  子牙離了齊地,正不知走過了多少國都邑治、市鎮村坊,約來有幾十個去處,並不曾覓得一個安身的所在。初時身邊帶得幾貫錢鈔,日逐盤纏,盤纏完了,又把身上衣服脫下質當,質當的又完了。從此之後,撞來撞去,胡做亂做,賺得幾文錢,將來用度,怎濟得事,真個是有一餐,沒一餐,披一片,掛一片,飢又飢,寒又寒,不知虧他怎的過了日子。一逕挨了二十餘年,子牙年紀已有六十多歲。一日,正在朝歌地方,那市鎮十分熱鬧,子牙想道:「天無絕人之路,看了這樣富庶的所在,難道容不得我這一個身子。況且英雄豪傑能屈能伸,憑他甚麼傭工賤業,都可做得,我如今偏要在這裡尋分人家度日。」剛才自言自語,抬起頭來,看見一分人家門首,貼著一條紙箋,子牙近前一看,上面寫著:「本家要僱一工人。」子牙就想道:「便是他家也好。」即便走進門去,只見門裡人問道:「做什麼的?」子牙答道:「是做工的。」停了一回,主人走出來問子牙道:「你可做得些甚麼?」子牙答道:「一應雜務俱可做得。」原來這主人是個屠沽出身,後來積攢得些資本,思想要開張鋪面,自己做個店主,還要僱個會做屠沽的幫手。又問子牙道:「你可會宰牛麼?」子牙道:「有甚不會?」主人遂與子牙商議,擇日開鋪,從此竟在朝歌屠牛。未及半年,這片牛鋪的本錢將次折完。你說屠牛生意,極有趁錢,如何反會折本?那子牙原不過借此養身,自己且去磨練學問,那肯經理生意。算起帳來,本錢十去八九。主人正在那裡與子牙吵鬧,要他賠償,忽見兩個青衣人手捧幣帛禮物,走入門來問道:「姜子牙先生可在此麼?」主人回道:「不曉得。」子牙道:「二位為何見問,只我便是。」兩人道:「我們奉子良大夫之命,特將這些薄禮,來聘先生為官。」主人道:「敢是同名同姓的,未必就是,二位不要錯了。」兩人道:「我們問過許多所在,一些也不差。」子牙道:「呂尚庸才,何敢當此盛典。」兩人道:「大夫專候,先生也不必固辭。」那主人見子牙做了官,連忙奉承不迭,竟不是起先尋鬧的嘴臉。子牙就把聘禮相贈,仍教他為本開鋪,以謝主人。子牙辭別了,即同兩人取路前去。可見古時取人不拘一些形跡,就是傭夫牧豎果然賢能,便舉起做官。況且那些大聖大賢也不像後世的人,讀得幾句書,纖手不動,不肯做工作務的。古人看得做工作務原是不礙身心學問。所以姜子牙一個屠牛之夫,一朝取去做官了。後人看至此處,有詩贊曰:

  貧賤無聊枉自嚬,空將偉略滯風塵。適然小就雖無益,乍警庸庸肉眼人。

  那商大夫子良因缺了家臣,故此訪求幾個賢人,聘來幫他共理家政。不多幾日,子牙早已到了。初見時子良少不得有些寒溫的話,落後又訪問些事體,子牙卻也都答應得來。子良就留子牙在家中住下,做了家老。原來這家老正是家臣中總管的。過了三月,只見那子良的家政件件都蹉跎下了,略略幹得幾件,又都是有些七差八纏的。一則也是子牙的時運未至,故此作事懵懂。一則子牙專要精於大段道理的,這樣瑣碎事務不肯放在心上。子良見了這般光景,不覺大怒道:「此人徒有虛名,全無實用,留他在此必然誤事。」喚從人們登時把子牙逐出門去,子牙也竟不分辨,飄然去了。

  可憐知遇才無幾,又催風浪撼虛舟。

  子牙自遭子良之逐,仍舊東流西蕩,過了七八年,不覺將近七十歲。一日,來到孟津地方,肚中飢餓,腰邊並無一文,怎生是好?想了一想道:「且去尋個飯店,吃了再處。」那孟津正是個大碼頭去處,來往人甚多,飯店何止三五十個。子牙揀一個極興的店進去吃飯,吃完了只見過賣走來叫道:「客官會鈔。」子牙道:「我是不會鈔的。」那過賣失驚道:「那裡有吃飯不會鈔的,這也希奇。」子牙道:「我是單身客人,身邊沒錢,情願在你家做幾日生活,把工錢准飯錢罷。」過賣道:「這個要問店主人,與我無乾。」子牙就同了過賣走到店主人面前,把沒錢買飯吃,情願做工退還的話從頭說了。店主道:「我這樣一個大店,那裡爭在你這一人,只要在此勤謹就是。十年也用得著,少不得還有辛力錢與你。」子牙謝了店主,竟去與那過賣做了伙計。自此之後,只在他家走遞,也是一個飯店中的過賣了。過得兩月,漸漸又有些不妥起來。你說這飯店裡有甚不妥處?原來做過賣也是極難的,搬去吃時也要記數,乃至吃完又要報帳。或吃或不吃,要他照管酒肉,已會鈔,未會鈔,要他照管客人。若是有些差池,那店主就要折本,這都是要埋怨過賣的。子牙這樣一個豪傑,如何做得這等醃髒事體,未免有些錯誤,卻被那店主嗔道一場,不用他做過賣了。那店主做人還好,對著子牙道:「看你老人家,想是沒處掙飯吃了,你便在我家住下,吃一碗現成茶飯,我也不多你。」子牙又住了四五日,自己想道:「大丈夫在世,無事而食人之食,於心何安?」辭別店主,又圖他處安身。有詩為證:

  身孤影隻篋囊空,幾度掀髯訾化工。逆旅無緣生計拙,卻隨敗葉舞西風。

  子牙離了孟津,想來四方流蕩終不為了。自從當年離了父母之鄉,已經四十餘年,一事無成,仍舊是個空手孤身,不如回到東海上去,隱居遁世,少不得天下出聖主定太平,有一日用我的時節,自然顯耀起來,何必區區奔走於人間?行了十數日,又早到東海之上。雖則山川無二,卻也人物不同,那班四十年前的人盡皆凋謝,剩得幾個。子牙況且白髮蕭蕭,皮皺骨露,全然不是昔時模樣,他那裡還來識認子牙?子牙也不去識認他那裡,也不把前事提起,惟有山光水色依然如昨。子牙瞻玩之間,倒也動了許多感慨。果然是:

  山靜如仁,潮回如信。飛浪騰波,猶然昔年之銀馬。崔巍層疊,仍前舊日之眠牛。睹景傷懷,知往者之難追。撫情憶事,幸來者之可挽。徒傳初識蒼顏叟,誰道重來故土人。

  子牙到了海濱,自去剪些荊棘,結一茅舍,以為棲身之所。那時海濱甚多隱士,都是避紂亂的賢人君子,所以不必皆是本方人。正是那些四方人看得這個所在好,都要來住在此間避世了。內中最賢的便是散宜生、南宮括、閎夭這三人。他三人志同道合,結交極深。初然見子牙到此居住,也道他不過是個尋常老者。只因海濱是個人跡不到的去處,凡在那裡隱遁的,免不得要撞攏來講些閒話。一日,散宜生等三人,正在海邊遊玩,只見子牙從茅舍裡走將出來,劈臉一撞,散宜生遂問子牙道:「這海濱有甚好處,你卻獨居於此?」子牙道:「這也不過偶然而已,並無甚麼意思。」散宜生見其出言不凡,就知子牙也是個隱君子了。又隨口問了些道理的話,子牙答來甚是精微,及至問起世故,子牙又極諳練。間或子牙問出一兩句話來,三個人只好面面相覷,一句也答應不來。散宜生等三人遂向子牙道:「明日再來奉訪。」子牙又獨自在海上立了一回,也到家中去了。次日,只見散宜生等三人備了贄禮,竟到子牙家中,見了子牙道:「先生德盛義隆,我三人願為弟子,伏望指導。」子牙道:「既承下交,彼此切劘便了。」散宜生等三人,遂請子牙上坐,拜了四拜,自後竟為師弟之稱,日日與他們講解些道義,還又與他們尋究些兵法,習以為常。忽然一日,大家敘些家事,子牙也把歷來的窮困,對三人說了道:「我一逐於婦,再逐於大夫,三逐於市肆。」散宜生等三人道:「那些世態人情,亦何足責?只有室人交謫,這正是豪傑受享處,先生亦不宜太恝然也。」三人得了此話,就一齊同到齊城,尋訪子牙原妻的信息。問至一處,只見子牙的妻子獨居一室,老翁死久了,及說起子牙之事,那妻子也甚懊悔。三人就接了他,同到海上,與子牙完聚偕隱。十年之間,散宜生等三人勤學好問,孜孜不倦,竟已漸入佳境了。一日,子牙自在草堂之上備了酒食,邀三人至,坐定道:「教者與學者原是交相有益的,今爾等學業俱已精切,還須要夾輔我老人,無使衰怠。今後把師弟之稱,必須擱起。爾我四人約為朋友,互相切磋。」遂酌酒切肺,交拜四拜,已後俱要朋友相稱了。酒散,子牙對三人道:「吾聞西伯實是天下一個賢君,我四人何不同往觀之。」散宜生道:「我輩亦有此意,正要過來說知,今日既已相訂,就是明日起身罷。」次日四人收拾同行,前往西周進發。有詩為證:

  松柏凝姿報歲寒,梗楠文杞老岩盤。公門獨植桃和李,密友相攜芝與蘭。

  四人在路上商量道:「我們若竟去西伯那裡求仕,即是自媒自嫁一般,極其可丑。不如各人自去尋個所在安身,待西伯自來求我,那時方顯得隱士之榮。」計議已定,到得岐周地方,散宜生等自去閉門讀書,或耕或樵,不拘職業。子牙常常手執綸竿,身披蓑笠,獨釣於渭水磻溪之上。子牙在東海時也是嘗去釣魚的,可也往往得魚。如今釣於渭水,三日三夜魚無食者,子牙大忿,脫去衣冠。那渭濱上有一異人見了,不覺大笑道:「你且再釣看,綸必要細,餌必要香,徐徐而投,無使魚駭。」子牙依他所說,果然初下,得了一個鮒魚。再釣,又得了一個鯉魚。子牙持歸即破其腹,那鯉魚腹中卻有赤文,仔細看時,上面有五個字,道是:「呂望封於齊。」子牙想道:「呂便是我的姓,封於齊也是好字眼。只是望字怎的解說,且自繇他,或者日後自有應驗。」不覺心中大喜。後來文王號子牙為太公望,人就把望字做了他的名字。此時,已有了先兆,可見人事莫非天定也。後人有詩云:

  世人何必覓先機,覓得先機俟福齊。穩坐溪頭垂釣處,經綸在手遇偏奇。

  那時西伯昌正欲出獵,先命史編卜之,那史編卜得大吉,其繇辭云:

  非龍非彲,非虎非羆。兆得公侯,天遺汝師。

  西伯遊獵於渭濱,見一老者,獨釣於溪上。西伯將子牙端詳了一回,知他是個隱士,竟自走將過去,先和他說些閒話,隨後又訪問些政事。子牙答應將來頗頗暗合西伯之意,西伯大悅道:「吾先君太公遺言,後世當有聖人適周,周遂以興,子其是耶,吾太公望子久矣!」遂號子牙為太公望,載於後車以歸。那時,子牙已是八十歲,所以世人傳說,太公八十遇文王。史官曾有詩云:

  八十行年運始通,而知七十九年窮。若非天意扶明主,怎肯輕留一老翁。

  太公歸國之後,西伯尊之為師,漸漸又聞得散宜生、南宮括、閎夭的賢名,西伯都將幣帛去聘他來,俱以四友待之。自此太公望、散宜生等,皆做了西伯見知之臣。當時紂王無道,聞得西伯是個聖人,聽了崇侯虎之譖,將西伯囚於羑里,意欲殺之,太公望與散宜生商議,以金千鎰,求得美女、文馬、奇貨,因嬖臣費仲以賂紂。紂悅,遂釋西伯。後來西伯昌既薨,子發嗣位,復尊太公望為尚父,每每與他議論伐紂之事。及伐紂時,尚父左仗黃鉞,右把白旄,親斬紂於鹿台之上。武王既為天子,論功行賞,封尚父於齊營丘。那時,尚父已是百有二十歲了。尚父至齊,卻好萊人起兵來伐,欲爭營丘。原來萊夷正與營丘相近,因紂之亂,周家新得天下,未能安集遠方,故此萊人要與尚父爭國。尚父只是修德治政宜民齊俗,那萊人自然化服而去。及周成王時,尚父猶在,成王使召康公命尚父道:「東至海,西至河,南至穆陵,北至無棣,五侯九伯,皆得徵之。」齊國繇此得專征伐,遂為大國,後來子子孫孫極其強盛。至桓公時,復伯天下。後人有詩一首,相贊之云:

  茹貧食苦一身輕,跋涉流離盡半生。帝佐王師侯伯主,祿山祿海老人星。

  總評:當時紂之無道,惟妲己之言是聽。而太公望、散宜生卻以文馬、奇貨陳於紂前,固得計矣。但其獻以美女,不知出於何意。假若妲己大發妒心而遺禍於文王,則此舉豈不失算乎?雖然僥倖得免,吾以為西伯諸臣之賢,尚不及妲己之賢也。

  又評:太公不可及,其壽更不可及。後人之欲圖富貴者,何必向天女乞巧,思先須向北斗乞壽命耳。